兩把新手電,又買了十來節電池,放到曹青娥棺木裡。
曹青娥一死,家裡突然安靜下來。
牛愛國想不起幹啥,也想不起哭。
當天夜裡,牛愛國與百慧,睡在過去曹青娥和百慧睡的床上。
牛愛國思前想後,半夜沒有睡着。
媽右邊半扇牙壞了六七年,直到她死,既沒想起給她補,也沒想起給她換倆新牙。
牛愛國摸摸自己的牙,起身吸煙,找不着打火機或火柴。
剛才還見打火機就在身邊,現在橫豎找不着。
從外屋找到裡屋,拉開抽屜,沒找着打火機或火柴,卻翻出一封從河南延津來的信。
信皮已經發黃,信皮上寫的收信人是曹青娥。
看信皮上的郵戳,竟是八年前的日期。
牛愛國打開信,是河南延津一個叫姜素榮的人寫的。
信中說,吳摩西的孫子,最近來了延津,想見曹青娥,讓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話要說。
信中還說,吳摩西當年逃到了陝西鹹陽,已死了十多年;吳摩西生前不讓人回延津,他死後十多年,他的孫子頭一回回來。
牛愛國聽曹青娥說過她小時候的事,一直以為與吳摩西一方斷着音訊;誰知道八年之前一直斷着音訊,八年後又有了音訊。
當時來這封信時,全家人各忙各的,都沒留意;牛愛國不明白的是,曹青娥當年收到這封信,為什麼沒去延津呢?後來與他說延津的事時,一次也沒提起這封信呢?這時突然又明白,曹青娥臨終之前敲床頭的意思,不是百慧說的手電,而是指這封信。
因外間的床是木的,裡間的桌子也是木的。
曹青娥在縣城醫院鬧着回家,原來不為别的,就為找出這封信。
平日一句話能說清楚的事,現在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牛愛國才明白媽臨終前的一句話。
曹青娥臨終前在喊“爹”,原來不是喊襄垣縣的爹爹老曹,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吳摩西。
但吳摩西也已經去世快二十年了。
曹青娥找這封信是要幹啥呢?接着牛愛國發現信的末尾,有延津姜素榮家的電話号碼;牛愛國突然明白,媽曹青娥找這封信,或許是讓給姜素榮打一個電話,讓姜素榮來沁源一趟,她有話要說,或她有話要問。
八年前不想說的話,臨終前突然想說;八年前不想問的話,臨終前突然想問。
牛愛國明白後,沖到外間,抓起電話就打;但突然又想起媽曹青娥已經死了,再叫人來有啥用呢?又将電話放了回去。
曹青娥死後,牛愛國一天沒想起哭,現在為沒聽懂曹青娥在世上的最後一句話,或一個意思,扇了自己一嘴巴,接着落下淚來。
曹青娥死了,第二天一早,牛家在院子裡搭起靈棚,親戚朋友都來吊喪。
牛愛江、牛愛國、牛愛河諸人,加上牛家親門近枝的其他後輩,披麻戴孝,分跪在靈柩兩側陪靈。
靈前放着曹青娥生前的照片,下邊供着四葷四素,四個幹果碟。
吊喪的人一撥撥來,一撥撥走。
來一撥人,燒一回紙,院子裡湧出滾滾濃煙,像着了大火。
來一撥人,牛愛國諸人伏在靈柩前哭幾嗓子。
一開始知道來者是誰,後來哭得腦漲,已不知來者是誰,去者又是誰;一開始能哭出聲,後來哭得嗓子啞了,也就是幹号。
第三天中午,吊喪的人群中閃出一個人,在靈棚前行禮;牛愛國又伏在地上幹号。
那人行完禮,沒往外走,而是鑽到靈棚裡,拍了拍牛愛國的肩膀。
牛愛國仰臉一看,竟是在臨汾魚市賣魚的同學李克智。
曹青娥死後,牛愛國的其他同學也來吊喪,但他們都在近處;從臨汾到沁源,有三百多裡,這麼遠趕來吊喪,牛愛國沒有想到。
牛愛國站起身,拉住李克智的手,眼中湧出了淚。
李克智:
“不是特意來的,正好回沁源辦事,聽說了。
”
牛愛國攥住李克智的手,又搖了搖。
李克智:
“我有話跟你說。
”
牛愛國拉他鑽出靈棚,來到堂屋,兩人坐在牛愛國和百慧睡覺的床上。
牛愛國以為李克智要安慰自己一番,誰知李克智說:
“知你正傷心,不知能不能說别的事。
”
牛愛國啞着嗓子:
“媽死了,再哭也哭不回來,說吧。
”
李克智:
“我去沁源縣城,去找馮文修,才知道你們倆掰了。
”
去年龐麗娜出事之後,因為十斤豬肉,牛愛國跟馮文修鬧掰了;馮文修把牛愛國醉後的話,都當成一把把刀子,紮向了牛愛國,對别人說牛愛國是殺人犯;當時牛愛國殺馮文修的心都有了。
如今一年過去,事情倒有些淡了。
但淡歸淡,并沒有從心裡過去。
牛愛國:
“不要提他。
”
李克智:
“可他聽說嬸去世了,心裡也不好受;人不好來,讓我捎來一份禮金,算個心意。
”
接着掏出二百塊錢。
牛愛國卻有些為難,不知該不該借他媽去世,與馮文修解開去年的疙瘩。
李克智:
“馮文修說了,你們倆掰歸掰,但嬸還是嬸,兩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