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日裡打酒,馬師傅總叮囑,酒提要輕輕落,輕輕提。
現在,吳師傅當家,碰到内行的,依舊輕輕落,輕輕提,碰到不内行的,酒提伸進酒埕裡,手上就會用些力道,加快起落速度。
這樣,酒埕裡的酒就會起泡沫,趁着泡沫未散,迅速舀起來,倒進客戶的酒瓶。
泡沫掩在老酒上,酒就可以少些,減些斤兩。
再有,就是扯布。
扯布按尺寸,村裡女人來扯布,吳師傅算好對方所要尺寸,丈量布匹時,手上便加了勁,将布拉得緊些。
這樣下來,一匹布賣光,也能省下不少。
看到這一切,秋林暗暗有些吃驚,他沒想到平時蔫頭耷腦的吳師傅竟還有這樣的手段。
2 在分配工作之前,秋林忖破腦袋也忖不到自己會到南貨店去當一名小夥計。
秋林頂想去的地方是工廠。
工人階級領導一切,站在機床邊,做一顆革命的螺絲釘,多少人饞痨。
可臨到畢業分配工作,秋林家裡卻出了場風波,讓他也受了牽連。
秋林姆媽說,我去探監時,你的父親見了我,一直說對不起,一說,就出眼淚。
我也想不通,你父親一世都是謹慎細意的人,怎麼會到了這境地?“文化大革命”,那是時代潮流,他怎麼會曉得站哪一邊?他本是不想去跟這些東西打交道的,可他在單位上班,手底有些文筆,那些人自然選他寫戰鬥檄文,寫大字報,他敢不寫嗎?“文革”了,這派打倒那派,“文革”結束了,那一派又打倒這一派,你父親夾在中間,就是塊夾心餅幹。
他被叫去審查,膽子那麼小的人,此時卻硬得像塊石頭,從來不說推闆
即便現在坐了牢監,也總說牢監裡好,吃飯困覺都準時,臉上水色都好看了。
我卻不信,牢監飯哪有好吃的?可他從來都說好話,不讓我擔心。
唯獨說起你時,他才會忍不住掉下眼淚來。
秋林記得清爽,父親出事那天,一家人等他吃夜飯,隻等到天黑都不見人。
後來,才曉得他被關押審查了。
父親被關在一個小黑屋裡,一隻出氣窗比個面盆大不了多少。
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疊稿紙,一支鋼筆,讓他交代問題。
父親在小黑屋裡關了一個禮拜。
每天,母親都把飯菜做好,讓秋林送去。
秋林每次去,父親總是笑眯眯的,絲毫看不出他在這裡受苦。
父親摸秋林的頭,語氣平淡,回去跟你姆媽說,這裡很好,不會有事情的,讓她放心。
最後一日,正巧是端午節。
父親愛喝酒,母親就讓秋林給他帶了半瓶紹興黃酒。
父親見了秋林,讓他陪着坐了一會兒。
父親倒了一杯酒,遞給秋林。
秋林從沒喝過酒,一仰頭下去,喉嚨口冒火,大聲咳嗽起來。
父親在旁,看着秋林咳嗽,一聲不響。
秋林發現,那一刻,父親看自己的目光有些異樣。
臨走時,父親拿出一個小紙條,偷偷摸摸塞進酒瓶,用蓋子蓋好。
秋林走到門口,父親突然叫了他一聲。
房子裡光線暗,秋林看不清楚父親的樣子,隻聽黑暗中傳來父親幹巴巴的聲音,秋林,要記牢,從今朝起,侬就是大人了。
秋林回家,将酒瓶交給母親。
母親看了酒瓶裡的紙條,隻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裡哭。
秋林不曉得那酒瓶裡的紙條上寫了什麼。
沒幾天,父親便判了刑,關到了餘姚的監獄。
父親入監後不久,秋林高中畢業,面臨分配。
秋林那一班,幾乎都是幹部子弟,分配時,大多數人都去了工廠這樣的好地方,唯獨秋林,被發配到了鄉下的南貨店。
秋林到南貨店裡上班,店裡幾個老倌,對秋林頂好的要算馬師傅。
吳師傅陰陽怪氣,齊師傅冰清水冷,唯獨馬師傅,臉上挂滿笑,像自家親人。
秋林到店裡第一日,馬師傅尋他談心。
馬師傅伸圓鼓鼓四個指頭,對秋林說,舊時代,當學徒要整四年,除了學藝,還要挑水劈柴,端屎端尿,料理師傅和師娘的生活。
學徒吃的苦,簡直賽過黃連。
馬師傅說,現在是新時代了,再不講舊社會的那些學徒規矩了。
不過,既然你幹了這行,就要好好學。
不管到了什麼時候,身上有樣本事,總是沒虧吃的。
馬師傅教秋林打酒,馬師傅說,酒提要輕輕放入酒缸,不能直直往下壓,酒提一壓,酒水翻動,缸底的東西浮上來,酒就混了,吃酒的人就不歡喜了。
酒提要慢,小心斜着,讓酒自然灌到裡頭。
酒有黏性,出酒埕時要穩,要帶一頂酒帽兒,顯得這一提酒滿滿當當,都要漫出來了,顧客看了高興,以為占了便宜,得了面子,以後就歡喜到你這裡來。
馬師傅又說,站櫃台,顧客來了,你不能朝裡站,不能将屁股對着顧客。
要面對面,要帶笑臉,和顔悅色。
你态度好了,他當然願意來做你的生意,你忖一忖,誰歡喜将臉來對你的冷屁股?生意難做,生意也好做,點滴都不能漏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