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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林姆媽站在竈台前忙碌,籠屜裡,一陣陣蒸汽熱騰騰地翻滾。
籠屜裡蒸的是隔紗糕。
隔紗糕是一種米粉糕,米粉放進籠屜裡蒸,下面會隔上一層紗。
以前,隻有過年才會做隔紗糕。
秋林心裡明白,母親做糕點是要去看父親,這是父親最喜歡吃的點心。
秋林姆媽說,上一次去時,你父親問你畢業分配的事,我隻說你分在了機械廠。
你莫怪姆媽說亂話,牢裡日腳難熬,我也是想讓他聽了心情寬慰些。
秋林坐在竈膛邊,沒響,隻拿着一根樹枝劃着地上的竈灰。
秋林姆媽又說,明天我去餘姚,你有什麼閑話要我替你講?
秋林聽了,還是不作聲。
你莫亂盤算,爸爸不讓你去看他,自有他的道理。
從小到大,他對你頂好。
每次去餘姚看他,總是詳細打聽你的事情。
一說起你,眼睛裡就冒了光,總是聽不夠。
秋林坐在竈膛裡,覺得面孔被竈膛裡的火焰熏得難過,便站起身來。
秋林說,我去衛國家。
說着,便往門外走。
衛國家住在城南,城南有幾棟民國年間的别墅,給縣裡頂大的幾個領導住。
别墅背後是飛龍山,屋前是将軍湖。
衛國父親是南下幹部,縣裡武裝部當部長。
山上種滿楓樹,一到秋天,飛龍山上滿是紅葉搖曳,漂亮極了。
每年楓葉紅時,衛國父親就會帶衛國爬山,爬到山頂,衛國父親雙手叉腰,望滿山紅楓,大聲念誦《七律·人民解放軍占領南京》。
衛國跟秋林從小同學,頂要好一個朋友。
衛國父親也歡喜秋林。
秋林父親出事時,他也鳴不平。
他告訴秋林,你爹坐牢,你就當我是你半個爹。
他又跟衛國說,衛國,你要好好對秋林。
你對他不好,我拿皮帶抽你。
讀書時,最作興穿軍裝,衛國個子大,整天穿着父親的黃軍裝,派頭十足。
衛國借秋林穿過,但秋林太瘦,撐不起來,穿着像稻草人。
畢業後,衛國本是想去當兵的,但他父親不肯。
父親說,部隊名額有限,我是武裝部長,把當兵名額給了你,别人怎麼想?考慮再三,父親說,你還是去當工人吧。
衛國父親讓衛國去縣第一機械廠當工人。
第一機械廠是縣裡最紅的工廠。
衛國偷偷去工廠轉了一圈。
廠裡正好從捷克斯洛伐克進口了一台機床,六七米長,威風得不得了。
當時廠裡工人都饞痨,都争着想去開那台捷克機床。
衛國回家,跟父親說,要自己當工人可以,但必須是要開捷克機床。
就這樣,衛國就去了第一機械廠,成了一名開捷克機床的工人。
衛國見了秋林,有些埋怨,說,工作分配了幾個月,你也不告訴我一聲,問你姆媽,才曉得你去了鄉下南貨店當夥計。
什麼時候,我也去你那裡嬉。
秋林說,鄉下地方,有什麼好去?
衛國伸手在秋林肩膀上打了一記,說,怎麼革命情緒這麼低落?
秋林說,煩心。
衛國說,煩什麼心?
秋林搖頭,說,我也說不清爽。
衛國想了想,說,莫多想了,我帶你看電影去。
電影院裡正在放一部日本電影。
衛國壓低聲音,聽說是講日本堂子店裡的故事,裡面女人都不穿衣裳。
出衛國家往西走,過天主堂,轉個彎,便是桃源街。
電影院便在桃源街中段。
電影院門口一塊小黑闆,黑闆上寫着六個字,日本電影《望鄉》。
黑闆旁邊有個一尺寬的售票口,此刻早已擠滿了買票的人。
衛國沒有排隊,跑進旁邊一間小屋,裡頭有電影院工作的同志,有一位是他父親的熟人。
過一陣,他走出來,手裡拿兩張電影票。
時間還早,兩人便又去買甘蔗。
電影院附近,點心鋪,甘蔗攤,瓜子攤,小人書攤,都是買賣。
買了甘蔗,秋林轉過身,見街對面站了一個姑娘,梳兩根辮子,穿一件白色連衣裙,裙子上有碎花。
竟是春華。
春華輕輕刮着鬓上的發絲,向左右張望。
不遠處,一個穿軍裝的男人朝她走近,這個人二十幾歲,身材刮挺,生得清爽,兩道眉毛又粗又黑。
不曉得為什麼,秋林看着他,就覺得他身上軍裝特别幹淨,特别綠。
是個軍官。
衛國說。
秋林說,你怎麼曉得?
衛國說,我怎麼會不曉得?兩個口袋的是大頭兵,四個口袋的,定是軍官。
正說着,春華好像也看見秋林和衛國,沖着兩人招手。
秋林裝作沒看見,趕緊掉頭就走。
衛國在身後叫,陸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