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癞頭種地是一把好手,米粒那個廟邊有地,大明種地不行,種什麼荒什麼。
後來,就是這個癞頭幫着料理,莖是莖葉是葉,樣樣種得好。
結果好日子不長,突然一天,有個城裡人來找癞頭,說是他阿叔。
這個阿叔無兒無女,有爿年糕廠,年紀大了,想起癞頭,要他去城裡幫忙。
有這樣的機會,癞頭又怎麼會錯過? 吳師傅扭頭看秋林,臉上笑眯眯,城裡女人終歸是要比鄉下女人好的,對吧? 秋林沒應聲。
吳師傅點根煙,雙手插進袖筒,趴在櫃台上。
小陸,你常去豆腐老倌家,你有沒有發現,老倌最近不在店裡吃飯了? 秋林說,我怎麼曉得,我最近也不常去。
吳師傅說,老倌尋着飯堂了。
我同你說,那老倌幫着米粒建了鴨棚。
日裡,他跟着米粒到山上廟裡吃飯。
夜裡,就陪着米粒在鴨棚裡看鴨。
世上三樣苦,撐船打鐵做豆腐,大家都說豆腐老倌身體好,日裡做豆腐,夜裡還能驚得鴨子嘎嘎叫。
秋林剛想問老倌身體好跟鴨子叫有什麼關系,腦子裡電光石火,臉竟然燙起來。
秋林說,這樣的事情,米粒男人不管? 吳師傅說,嘿,天下的事情講不清。
起先,大家都認定那大明是死人,他在廟裡守泥菩薩,米粒在鴨棚裡守野男人。
村裡各種風言風語,難聽得很。
有人看不慣,去廟裡想告訴大明,一進去,吓一跳,隻見大明、米粒、老倌三人一桌吃飯,有說有笑。
這下,就再沒有人管閑事了,人家主家都不理會這事,邊旁人還響什麼? 吳師傅點一根香煙,說,以前米粒跟癞頭好,但那癞頭沒鈔票,隻會出力。
那時米粒從不進南貨店。
現在好了,碰着個豆腐老倌,這米粒就成了南貨店常客。
你看那日,她裁布匹要給大明做整通衣裳,出手多少闊綽。
這一家人,肚皮也吃不飽,哪來鈔票做新衣裳?去過廟裡的人說,那大明家,每日油豆腐吃不光。
像我們賺公家工資,也不能這麼吃。
嘿,都說大明蠢笨,其實腦子聰明得很,那老倌吃米粒豆腐,他就吃老倌的豆腐,而且日日吃,頓頓吃,真也是一筆上算生意。
說到此時,吳師傅突然怔了怔,眼睛裡慢慢散出些光亮來。
吳師傅說,小陸,你說,這三人飯一桌吃,夜裡會不會也擠一張眠床困? 吳師傅說話的時候,嘴巴發出吧嗒吧嗒的聲響,像是在吃什麼好滋味的東西。
秋林聽了,心生厭惡,但腦中卻浮現三人擠一張眠床場面,暗罵自己龌龊。
吳師傅說,說起來,這米粒生得也不算什麼好相貌,奇就奇在像隻狐狸。
我早年是見過狐狸的,人家山上打來狐狸,賣給店裡,那狐狸眼睛往上吊,會勾人。
這還真是有道理的。
這老倌這麼大年紀,真是好福氣。
吳師傅一番閑話,說得秋林不曉得心裡什麼滋味。
從這天起,他就不再去老倌那裡,感覺一切都回到了原點,就像剛來到南貨店,沒有朋友,也沒有别的去處,孤零零一個發落在此地。
夜裡沒事情做,便又拿出紙筆,給父親寫信,将自己在此地遇到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父親聽。
如此反複,一日一日,竟不知不覺将一個餅幹箱填滿了。
又一夜,秋林困不着,走出南貨店散步。
轉來轉去,鬼使神差走到水作店附近。
水作店裡亮着燈,秋林猶豫一陣,還是往裡頭走了進去。
秋林進去時,老倌已經忙完,獨自坐在竈膛邊烤火。
老倌看秋林走進來,招呼道,來了。
秋林應,來了。
老倌說,許久沒見你拿搪瓷杯來了。
秋林說,店裡忙。
随後,老倌就不再講話,秋林也不講話。
但奇怪的是,兩人都不講話,秋林卻似乎曉得老倌想說什麼,老倌也曉得自己想說什麼。
兩個人就這樣坐着,一言不發。
火膛的火燒得旺,在兩人臉上閃爍,沒有曬幹的柴爿在竈膛裡噼啪作響。
秋林回到南貨店時,聽見樓下馬師傅在打呼噜,聲音時斷時續,隐隐約約。
呼噜聲越響,反顯得四周安靜,靜得可怕。
秋林一步一步走上樓梯。
站在門口時,他扭頭看了看齊師傅房間。
此刻,他真希望齊師傅能在隔壁房間,放些收音機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