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縣城裡,東西一條桃源街,最是熱鬧。
棉布商店,五交化商店,糖煙酒副食品商店,還有肉店水産店,旅館照相館,整整一條街的店面。
工農點心商店就在桃源街東頭尾巴。
到街上的人,習慣從西往東蕩,這樣,最後一站,就可以落腳在工農點心商店吃上一碗點心,填飽肚皮。
齊師傅在點心商店尋一張角落的桌子坐下,要一籠包子,一碗馄饨,慢慢吃。
齊師傅往點心店裡看,隻見店裡頭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全是穿白褂戴白帽的女同志,一個個的,像醫生護士。
齊師傅慢吞吞吃,慢吞吞打量,一籠包子落肚,還是沒見店裡有男員工。
齊師傅付完賬,回家。
第二日早上又去,又點一碗馄饨,一籠包子,吃完回家。
直到第三日,齊師傅包子馄饨剛吃一半,聽路口有人吆喝,扭頭去看,見一輛手拉車從西面飛快過來。
手拉車上堆着面粉,拉車的是個精壯後生,十一月天氣,他竟穿一件單衫,脖頸上挂一條發黃的白毛巾,渾身卻騰騰冒着熱氣。
到了點心店門口,後生點幾步碎步,将車把一翹,穩穩停住。
齊師傅扭回頭,覺得口幹舌燥,忍不住用力吞咽口水。
雖然已經八年未見,但他仍能一眼認出,眼前的這後生就是自己的大兒子齊海生。
齊海生歇了車,伸手捏住面粉口袋兩隻角,一用力,面粉袋上肩,空中一陣白粉飛揚。
齊海生扛着面粉袋往點心店裡小跑,跑得利落,三步兩步穿過店堂,在加工面點的車間放落。
随後,他又跑出來搬另一袋。
就這樣來回,沒多少辰光,手拉車上二十幾袋面粉卸完,在車間裡整整齊齊疊放。
齊海生站在門口喘氣,身上白花花一片。
點心店裡女同志都圍上來,有人遞水,有人遞包子。
齊海生搭幾句讪,吃了包子,喝了水,又拉着空車匆匆離去。
人走了,空氣中還飄浮着一些白色粉末。
齊師傅坐在桌邊,有些恍惚。
那時他還是個毛頭學生,可剛才看見,卻分明已是精壯男子。
齊師傅難過,他拉着手拉車來的那一刻,他怕他認出自己。
但當他走的時候,他又盼着他能認出自己。
這是自己的骨血,近在眼前,他卻不敢認,這是世上最委屈不過的事情。
點心店的服務員在旁邊收拾碗筷。
齊師傅問,剛才那個男同志也是你們這裡的?女同志說,不是,他是搬運工會的,專門搬運貨物,這附近飯店點心店的大米面粉古巴糖,都是他一人負責搬運。
齊師傅說,這麼多東西要花多少氣力。
女同志說,他呀,氣力用不光,頂頭牛。
說完,她覺得自己說得好笑,竟顧自笑了起來。
齊師傅慢慢吃完包子,付了賬,走路回家。
到了家,齊師傅絲毫沒有對秀娟提去看齊海生的事情,幸好秀娟也沒問,否則齊師傅真不曉得該怎麼應對。
2
齊師傅祖上便在瀝石街上做水産生意,到了民國時,更是成了這條街上最有名一份人家。
齊師傅的父親是跑單幫的好手,走水路,販海鮮,生意風生水起。
齊師傅家的海鮮都來自象山石浦港,此地離石浦港不過百裡。
石浦港是東海港灣,海水溫暖,盛産各種水産,黃魚、帶魚、鲳魚,都是最肥美不過。
從縣城出發,開船走水路到石浦港,一日就能到。
每次去石浦,齊師傅家的船都是滿載而歸。
那時,海上多海盜落寇。
瀝石街上商戶走水路去石浦進海貨,十有八九都被海盜打劫。
唯獨齊師傅家,近百裡水路,暢通無阻。
時日久了,便有了傳聞,說齊師傅家與海盜有勾結。
據說,海上最厲害一個海盜頭子,是個獨眼,生連鬓胡須如三國裡張飛一般。
傳聞齊師傅父親年輕時與那獨眼一起練過武術,結下情誼。
因此便利,齊師傅家壟斷了石浦在此地的水産。
父親死後,齊師傅接班,繼續跑水路。
解放後,解放軍海上剿匪,一場槍戰,将海盜頭子獨眼擊斃,剩餘人馬,抓到岸上,槍斃關押,也再無氣候。
從那時起,齊師傅家也改了行,不再做新鮮海貨生意,靠祖傳手藝,做鹹魚幹鲞。
到1950年,政府搞土改定成分。
齊師傅有船有店鋪,被定為商。
1956年,公私合營,齊師傅腦子活絡,看清形勢,以一艘船兩間店面入股,參加公私合營。
到了六十年代,他又參加了供銷社。
後來到了“大鳴大放大字報”、“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年代,各個單位都要尋找批鬥對象。
供銷社裡批鬥對象多在“地富反壞右”中找,雖然社裡人多,但每次批鬥,齊師傅總是第一人選。
齊師傅個子長,彎腰也比一般人站着高。
站在台上,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