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聽不懂,隻是覺得大囡吃虧,嘟囔了好些辰光。
後來事實證明馬師傅眼光獨到。
起先,大囡跟着那農民,是吃了幾年苦。
但後來政策放寬,大女婿養魚種菜,日子果然越來越好,逢年過節,到馬師傅家來,送來東西疊得滿桌。
馬師傅得意,跟老婆邀功。
老婆卻說他是瞎眼人戳蛋孔,是運道。
馬師傅心裡曉得,這并不是運道,這是生意經。
就好比自己南貨店裡做生意。
現在物資緊缺,大家按票購買,人人都高攀着你南貨店。
不能因為南貨店高高在上,态度就差了,服務就不好了。
否則将來一定時候,物資豐富,票據取消,事情就颠倒過來了。
所以,平時馬師傅總想盡一切辦法跟村裡人搞好關系,逢年過節幫着寫對聯,村裡人婚喪嫁娶,他也上門幫着商量出主意。
馬師傅想,許多事,現在看來沒必要,長遠了,卻是最要緊事情。
這是什麼,這就是一本生意經。
和大囡不同,小囡生得晚,從小便是一個美人坯子。
馬師傅對小囡管得嚴,馬師傅曉得,小囡是自己老來依靠。
小囡成年,分到文化站上班。
大家都知曉文化站有個小馬,是朵鮮花,多少人上門來跟馬師傅提親,但馬師傅始終是笑臉相迎,半句話不松口。
這樣,挑來挑去,轉眼馬可佳就廿五歲了。
馬師傅也着急,他曉得市場裡賣菜,起早菜賣得貴,上面帶着露水,碧綠綠好賣相。
臨到中午,菜還沒賣,水分幹掉,便要減價處理。
馬師傅曉得,女人過了廿五歲,就是倒計時,再等下去,那小囡就熬成處理蔬菜了。
馬師傅心裡着急,到處張羅物色,最後終于相中了房管所邵所長的公子。
雖然人相貌差些,馬可佳不鐘意,老婆也說你要是把囡許給這個人,小囡要恨你一世。
馬師傅卻不以為然,小囡不可能恨自己一世。
或許她現在會恨自己,嫌棄對方不好看,不英俊。
但婚姻是一筆長遠生意,她早晚會明白相貌是最沒有用場的。
過幾年,等她再成熟些,她不但不會恨自己,反倒會感激自己給她尋了這麼一戶好人家。
3
馬師傅這一代往上,代代都在縣城裡做南貨生意。
1917年,三北輪埠公司“慈北輪”開通了甯波至本地的航線,兩日一班,海運大大便利。
食鹽、生豬、谷米、茶葉、海産品、山貨等農産品大量輸出,布匹、煤油、食糖、卷煙和南北貨源源不斷輸入。
馬師傅家便趕這個時候,與甯波上海同行建立穩固商業關系,擴大門面,生意做得風生水起。
解放後,私營商業改造,馬師傅定性為商,轉為合作商店,這才入公成了供銷社一員。
馬師傅的生意就跟他父親學的。
馬師傅父親在舊時南貨行裡,很有些名氣。
據說當年縣城裡最先的化肥生意就是他父親做起來的。
那時化肥叫肥田粉,是個新鮮東西,農民們膽小,隻看,卻不敢買。
馬師傅的父親便在門外貼了紙,說買化肥不用先付款,春天種莊稼,将化肥拿去施在田地裡,等秋天有了收成再來付款。
紙條一貼,給農民壯了膽,真有人來買。
一來二往,這化肥生意便做起來了。
父親原本不希望馬師傅再做生意。
馬師傅出生時,大頭大面,有些官相。
父親盤算讓他多讀書,以後出人頭地當個官。
滿月抓阄,書本、官印、元寶放了一桌,可馬師傅偏都不抓,隻是去摸挂在旁邊牆上的一把算盤。
會走路了,馬師傅别的不歡喜,隻歡喜到前面櫃台,坐在高闆凳上,看着來往客人,眼珠子骨碌碌地轉。
父親忙忙碌碌,看見孩子坐在那裡礙事,要抱他到後院。
可一抱起,馬師傅就哭,怎麼哄都不止。
隻有重新抱到櫃台,他才破涕為笑,弄得大人都哭笑不得。
五六歲光景,馬師傅就會打算盤,而且比一般大人打得好。
櫃台前,客人買東西,夥計賬還沒算拎清,馬師傅早将收款找款的數目脫口而出。
父親看他的确是做生意的料,便也斷了别的念想,讓他在店裡學徒。
馬師傅說,别看是家徒,可父親對他,比普通學徒愈加嚴格。
收徒後,為了立規矩。
從不讓他叫爹,隻叫師父,髒活累活也總是讓他第一個幹。
自己跟母親訴苦,當娘的心痛兒子,跟丈夫敲邊鼓。
父親聽了卻是一頓臭罵。
父親說,當學徒,除了學本事,還要磨性子。
飛揚跋扈的,能做什麼生意?就要這樣一日日地磨,将性子磨得圓滑了,才好做個生意人。
馬師傅說起父親,眼淚嘀嘀嗒嗒。
馬師傅說,當學徒時,父親不讓自己叫爹,隻讓自己叫師父。
十八歲,眼看就要滿徒出師,沒想到卻再也沒有機會叫爹了。
那一年,父親出門,去舟山收海貨。
海上遇了大風,船翻了,就再也沒有回來。
從此以後,馬師傅再不吃海貨,他總覺得海貨肚皮裡有父親的屍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