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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師傅去城裡水産公司領水産年貨。
每年臨到春節,供銷社都會有一批水産供應給内部員工。
一年到頭,南貨店裡夥計隻有此時可以享受特權,買魚隻需錢,不用水産票。
今年的水産是帶魚,齊師傅将整筐的帶魚倒在店門口,按人頭分成四堆。
四堆質量有參差,其中最好一堆,條條手掌寬,魚鱗如同銀子一樣閃亮。
原本以為這一堆是給店長馬師傅,但讓人意外,齊師傅竟做主将這一堆分給了秋林。
齊師傅說,小陸,這一堆,你拿回家。
秋林有些緊張,不敢應。
旁邊馬師傅搭腔,笑眯眯地說,齊師傅做得對。
小陸後生,常年到頭扔在這個小村裡,不容易,家裡負擔又重,拿些好的回去,給你姆媽嘗嘗,也讓她為你高興。
齊師傅馬師傅都這麼說,秋林自然高興收下。
吳師傅站在一旁,臉色難看。
分完帶魚,幾個人又聚攏來讨論過年排班事情。
又是齊師傅提議,說,小陸年歲輕,家裡情況又不好,應該多給兩天假,回去陪陪娘。
馬師傅點頭同意,吳師傅在旁邊看看齊師傅,又看看秋林,一雙眼睛滴溜溜轉。
剩下兩個人辰光,吳師傅偷偷跟秋林講話。
吳師傅說,小陸,你後生人不錯我才跟你講,你莫跟齊師傅走太近。
秋林問,為啥?
吳師傅說,你曉不曉得,齊師傅以前是吃落寇飯的。
落寇懂嗎?海落寇,就是海盜。
秋林聽了,詫異地看着吳師傅。
吳師傅說,當年齊師傅家在縣城裡開水産鋪子,販賣水産都走水路,為啥别家鋪子都被海落寇搶,隻是他們齊家水路上平趟?吳師傅靠近,壓低腔調,據說他們家的船去石浦捉魚,路上喊出名号,就一路平安,半點水星都不起。
别人學樣,用力喊名号,反倒把海落寇招來。
搶去船上洋钿不說,人馬還要剝了衣裳,扔到海裡喂魚。
還有,那些石浦海盜到縣城來,個個都住齊師傅家,有人看見過,關系好得不得了。
秋林納悶,問,吳師傅怎麼曉得這麼清爽?
吳師傅說,我自然曉得。
當年供銷社裡搞運動,齊師傅次次都要上台挨批鬥,我也站台下看過。
要不是這海落寇有本事,将自己的店并到供銷社,定了個商的成分,按他的罪狀,拉到刑場上吃十遍花生米也不罪過。
吳師傅說得鬧熱,不想齊師傅正好從外面進來。
吳師傅沒提防,扭過頭,一張臉竟吓得慘白。
說實話,齊師傅模樣,平常秋林看着也覺得恐怖。
一米八的個子,标槍一樣直,臉上半兩肉都沒有,被刀剔過一樣。
還有他的走路動作,也是硬邦邦,走起路來,兩條腿幾乎不彎曲,像兩塊柴爿一樣。
看賣相,的确不像個好人。
不過,吳師傅的話,秋林不敢全信。
吳師傅這個人,眼珠滴溜轉,聽不出哪句話真,哪句話假。
私底下,雖然馬師傅也講起過齊師傅,但馬師傅從不講為人,隻說生意。
馬師傅說,齊師傅做水産,整個供銷社系統裡都是數一數二好手。
水産有季節,一關一關,無論帶魚黃魚白蟹烏賊,隻要齊師傅一去,最好那份,總是他先挑來。
最後,别家南貨店都提了意見,說不能讓齊師傅先挑,大家不能總吃剩飯菜。
最後,水産公司想出辦法,寫了數字,各家抓阄,按抓阄的順序先後挑。
但即便這樣,每次還是齊師傅拿的水産最好,歸了底,别人都沒有齊師傅那樣一雙眼睛。
馬師傅講話時,臉上都是佩服神情。
秋林曉得,這是真心流露,馬師傅做一世生意,能讓他露出這種神情的人少見。
分完年貨,便要過節。
按慣例,南貨店裡春節隻放兩日,大年三十一日,正月初一一日,正月初二就都要來上班。
秋林多了兩天假,正月初四上班,這是大大的開恩了。
南貨店與别處不同,春節裡是最忙時節,一刻都離不了人。
秋林回家過年。
以往,父親在家過年熱鬧,今年隻剩母親和秋林兩條人,冷冷清清。
年夜飯吃過,秋林陪母親坐一會,便早早進房間困覺。
秋林躺在床上,沒有開燈,屋裡一片黑,安靜無比。
今年有些奇怪,似乎比以前任何一年都要來得冷清,除了屋外偶爾傳來幾聲零星的炮仗,絲毫過年氣氛都沒有。
秋林将雙手墊在後腦下,想起父親。
不曉得父親在牢裡有沒有年夜飯吃。
在家時,父親愛吃老酒,平常日子不舍得吃,三十這日夜裡,定要放開,喝到夜裡九點鐘才作數。
秋林不會喝酒,但也歡喜坐在旁邊,聽着父親嘴裡發出滋滋喝酒的聲音,心裡踏實。
此時,姆媽總是在竈膛裡燒火,蒸年糕,蒸隔紗糕,時不時能聽見沒幹透的柴爿在竈膛裡發出清脆破裂聲。
一家人聚在小小的房子裡,一盞十五支光的燈散發橘黃色燈光,讓秋林覺得這就是人世間最美畫面。
想起這些事情,今年這個春節實在難熬。
秋林想,這樣難熬,還不如早些回到南貨店,忙忙碌碌倒不會瞎想這些事情。
就這樣,秋林打定主意,再陪母親過個初一,就說店裡忙,收拾東西回了南貨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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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村人最看重春節,一年到頭地裡苦幹,此時才脫空,可以吃喝些好的,親眷處走動走動,拜拜歲。
拜歲不能空手,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