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筆,而神情畢肖,隻要見過被畫者的人,一看就知道這是誰;誇張了這人的特長——不論優點或弱點,卻更知道這是誰。
可惜我們中國人并不怎樣擅長這本領。
起源,是古的。
從漢末到六朝之所謂“品題”,如“關東觥觥郭子橫”,“五經紛綸井大春”,就是這法術,但說的是優點居多。
梁山泊上一百另八條好漢都有诨名,也是這一類,不過着眼多在形體,如“花和尚魯智深”和“青面獸楊志”,或者才能,如“浪裡白跳張順”和“鼓上蚤時遷”等,并不能提挈這人的全般。
直到後來的訟師,寫狀之際,還常常給被告加上一個诨名,以見他原是流氓地痞一類,然而不久也就拆穿西洋鏡,即使毫無才能的師爺,也知道這是不足注意的了。
現在的所謂文人,除了改用幾個新名詞之外,也并無進步,所以那些“批判”,結果還大抵是徒勞。
這失敗之處,是在不切帖。
批評一個人,得到結論,加以簡括的名稱,雖隻寥寥數字,卻很要明确的判斷力和表現的才能的。
必須切帖,這才和被批判者不相離,這才會跟了他跑到天涯海角。
現在卻大抵隻是漫然的抓了一時之所謂惡名,摔了過去:或“封建餘孽”,或“布爾喬亞”,或“破鑼”,或“無政府主義者”,或“利己主義者”……等等;而且怕一個不夠緻命,又連用些什麼“無政府主義封建餘孽”或“布爾喬亞破鑼利己主義者”;怕一人說沒有力,約朋友各給他一個;怕說一回還太少,一年内連給他幾個:時時改換,個個不同。
這舉棋不定,就因為觀察不精,因而品題也不确,所以即使用盡死勁,流完大汗,寫了出去,也還是和對方不相幹,就是用漿糊粘在他身上,不久也就脫落了。
汽車夫發怒,便罵洋車夫阿四一聲“豬猡”,頑皮孩子高興,也會在賣炒白果阿五的背上畫一個烏龜,雖然也許博得市儈們的一笑,但他們是決不因此就得“豬猡阿四”或“烏龜阿五”的诨名的。
此理易明:因為不切帖。
五四時代的所謂“桐城謬種”和“選學妖孽”,是指做“載飛載鳴”的文章和抱住《文選》尋字彙的人們的,而某一種人确也是這一流,形容惬當,所以這名目的流傳也較為永久。
除此之外,恐怕也沒有什麼還留在大家的記憶裡了。
到現在,和這八個字可以匹敵的,或者隻好推“洋場惡少”和“革命小販”了罷。
前一聯出于古之“京”,後一聯出于今之“海”。
創作難,就是給人起一個稱号或诨名也不易。
假使有誰能起颠撲不破的诨名的罷,那麼,他如作評論,一定也是嚴肅正确的批評家,倘弄創作,一定也是深刻博大的作者。
所以,連稱号或诨名起得不得法,也還是因為這班“朋友”的不“文”。
——“再亮些!”
八月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