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六年十一月中旬,我還沒有離開濟南。
第一,我不知道上哪裡去好:回老家北平吧,道路不通;而且北平已陷入敵手,我曾函勸諸友逃出來,我自己怎能去自投羅網呢?到上海去吧,滬上的友人又告訴我不要去,我隻好“按兵不動”。
第二,從泰安到徐州,火車時常遭受敵機的轟炸,而我的幼女才不滿三個月,大的孩子也不過四歲,實在不便去冒險。
第三,我獨自逃亡吧,把家屬留在濟南,于心不忍;全家走吧,既麻煩又危險。
這是最凄涼的日子。
齊魯大學的學生已都走完,教員也走了多一半。
那麼大的院子,隻剩下我們幾家人。
每天,隻要是晴天,必有警報:上午八點開始,到下午四五點鐘才解除。
院裡靜寂得可怕:賣青菜,賣果子的都已不再來,而一群群的失了主人的貓狗都跑來乞飯吃。
我着急,而毫無辦法。
戰事的消息越來越壞,我怕城市會忽然的被敵人包圍住,而我作了俘虜。
死亡事小,假若我被他捉去而被逼着作漢奸,怎麼辦呢?這點恐懼,日夜在我心中盤旋。
是的,我在濟南,沒有财産,沒有銀錢;敵人進來,我也許受不了多大的損失。
但是,一個讀書人最珍貴的東西是他的一點氣節。
我不能等待敵人進來,把我的那點珍寶劫奪了去。
我必須趕緊出走。
幾次我把一隻小皮箱打點好,幾次我又把它打開。
看一看癡兒弱女,我實不忍獨自逃走。
這情形,在我到了武漢的時候,我還不能忘記,而且寫出一首詩來:
弱女癡兒不解哀,牽衣問父去何來?
話因傷别潛成淚,血若停流定是灰。
已見鄉關淪水火,更堪江海逐風雷;
徘徊未忍道珍重,暮雁聲低切切催。
可是,我終于提起了小箱,走出了家門。
那是十一月十五日的黃昏。
在将要吃晚飯的時候,天上起了一道紅閃,緊接着是一聲震動天地的爆炸。
三個紅閃,爆炸了三聲。
這是——當時并沒有人知道——我們的軍隊破壞黃河鐵橋。
鐵橋距我的住處有十多裡路,可是我的院中的樹木都被震得葉如雨下。
立刻,全市的鋪戶都上了門,街上幾乎斷絕了行人。
大家以為敵人已到了城外。
我撫摸了兩下孩子們的頭,提起小箱極快的走出去。
我不能再遲疑,不能不下狠心:稍一踟蹰,我就會放下箱子,不能邁步了。
同時,我也知道不一定能走,所以我的臨别的末一句話是:“到車站看看有車沒有,沒有車就馬上回來!”在我的心裡,我切盼有車,甯願在中途被炸死,也不甘心坐待敵人捉去我。
同時我也願車已不通,好折回來跟家人共患難。
這兩個不同的盼望在我心中交戰,使我反倒忘了苦痛。
我已主張不了什麼,走與不走全憑火車替我決定。
在路上,我找到一位朋友,請他陪我到車站去,假若我能走,好托他照應着家中。
車站上居然還賣票。
路上很靜,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