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上卻人山人海。
擠到票房,我買了一張到徐州的車票。
八點,車入了站,連車頂上已坐滿了人。
我有票,而上不去車。
生平不善争奪搶擠。
不管是名,利,減價的貨物,還是車位,船位,還有電影票,我都不會把别人推開而伸出自己的手去。
看看車子看看手中的票,我對友人說:“算了吧,明天再說吧!”
友人主張再等一等。
等來等去,已經快十一點了,車子還不開,我也上不去。
我又要回家。
友人代我打定了主意:“假若能走,你還是走了好!”他去敲了敲末一間車的窗。
窗子打開,一個茶役問了聲:“幹什麼?”友人遞過去兩塊錢,隻說了一句話:“一個人,一個小箱。
”茶役點了頭,先接過去箱子,然後拉我的肩。
友人托了我一把,我鑽入了車中,我的腳還沒落穩,車裡的人——都是士兵——便連喊:“出去!出去!沒有地方。
”好容易立穩了腳,我說了聲:我已買了票。
大家看着我,也不怎麼沒再說什麼。
我告訴窗外的友人:“請回吧!明天早晨請告訴家裡一聲,我已上了車!”友人向我招了招手。
沒有地方坐,我把小箱豎立在一輛自行車的旁邊,然後用腳,用身子,用客氣,用全身的感覺,擴充我的地盤。
最後,我蹲在小箱旁邊。
又待了一會兒,我由蹲而坐,坐在了地上,下颏恰好放在自行車的坐墊上——那個三角形的,皮的東西。
我隻能這麼坐着,不能改換姿式,因為四面八方都擠滿了東西與人,恰好把我鑲嵌在那裡。
車中有不少軍火,我心裡說:“一有警報,才熱鬧!隻要一個槍彈打進來,車裡就會爆炸;我,箱子,自行車,全會飛到天上去。
”
同時,我猜想着,三個小孩大概都已睡去,妻獨自還沒睡,等着我也許回去!這個猜想可是不很正确。
後來得到家信,才知道兩個大孩子都不肯睡,他們知道爸走了,一會兒一問媽:爸上哪兒去了呢?
夜裡一點才開車,天亮到了泰安。
我仍維持着原來的姿式坐着,看不見外邊。
我問了聲:“同志,外邊是陰天,還是晴天?”回答是:“陰天。
”感謝上帝!北方的初冬輕易不陰天下雨,我趕的真巧!由泰安再開車,下起細雨來。
晚七點到了徐州。
一天一夜沒有吃什麼,見着石頭仿佛都願意去啃兩口。
頭一眼,我看見了個賣幹餅子的,拿過來就是一口。
我差點兒噎死。
一邊打着嗝兒,我一邊去買鄭州的票。
我上了綠鋼車。
站中,來的去的全是軍車,隻有這綠鋼車,安閑的,漂亮的,停在那裡,好像“戰地之花”似的。
到鄭州,我給家中與漢口朋友打了電報,而後歇了一夜。
到了漢口,我的朋友白君剛剛接到我的電報。
他把我接到他的家中去。
這是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從這一天起,我開始過流亡的生活。
到今天——三十四年十二月四日——已整整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