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次說過:六朝時之志怪與志人底文章,都很簡短,而且當作記事實;及到唐時,則為有意識的作小說,這在小說史上可算是一大進步。
而且文章很長,并能描寫得曲折,和前之簡古的文體,大不相同了,這在文體上也算是一大進步。
但那時作古文底人,見了很不滿意,叫它做“傳奇體”。
“傳奇”二字,當時實是訾貶的意思,并非現代人意中的所謂“傳奇”。
可是這種傳奇小說,現在多沒有了,隻有宋初底《
此外又有無名氏做的《白猿傳》,說的是梁将歐陽纥至長樂,深入溪洞,其妻為白猿掠去,後來得救回去,生一子,“厥狀肖焉”。
纥後為陳武帝所殺,他的兒子歐陽詢,在唐初很有名望,而貌像猕猴,忌者因作此傳;後來假小說以攻擊人的風氣,可見那時也就流行了。
到了武則天時,有張做的《遊仙窟》,是自叙他從長安走河湟去,在路上天晚,投宿一家,這家有兩個女人,叫十娘,五嫂,和他飲酒作樂等情。
事實不很繁複,而是用骈體文做的。
這種以骈體做小說,是從前所沒有的,所以也可以算一種特别的作品。
到後來清之陳球所做的《燕山外史》,是骈體的,而作者自以為用骈體做小說是由他别開生面的,殊不知實已開端于張了。
但《遊仙窟》中國久已佚失;惟在日本,現尚留存,因為張在當時很有文名,外國人到中國來,每以重金買他的文章,這或者還是那時帶去的一種。
其實他的文章很是佻巧,也不見得好,不過筆調活潑些罷了。
唐至開元,天寶以後,作者蔚起,和以前大不同了。
從前看不起小說的,此時也來做小說了,這是和當時底環境有關系的,因為唐時考試的時候,甚重所謂“行卷”;就是舉子初到京,先把自己得意的詩鈔成卷子,拿去拜谒當時的名人,若得稱贊,則“聲價十倍”,後來便有及第的希望,所以行卷在當時看得很重要。
到開元,天寶以後,漸漸對于詩,有些厭氣了,于是就有人把小說也放在行卷裡去,而且竟也可以得名。
所以從前不滿意小說的,到此時也多做起小說來,因之傳奇小說,就盛極一時了。
大曆中,先有沈既濟做的《枕中記》——這書在社會上很普通,差不多沒有人不知道的——内容大略說:有個盧生,行邯鄲道中,自歎失意,乃遇呂翁,給他一個枕頭,生睡去,就夢娶清河崔氏;——清河崔屬大姓,所以得娶清河崔氏,也是極榮耀的。
——并由舉進士,一直升官到尚書兼禦史大夫。
後為時宰所忌,害他貶到端州。
過數年,又追他為中書令,封燕國公。
後來衰老有病,呻吟床次,至氣斷而死。
夢中死去,他便醒來,卻尚不到煮熟一鍋飯的時候。
——這是勸人不要躁進,把功名富貴,看淡些的意思。
到後來明人湯顯祖做的《邯鄲記》,清人蒲松齡所做《聊齋》中的《續黃粱》,都是本這《枕中記》的。
此外還有一個名人叫陳鴻的,他和他的朋友白居易經過安史之亂以後,楊貴妃死了,美人已入黃土,憑吊古事,不勝傷情,于是白居易作了《長恨歌》;而他便做了《長恨歌傳》。
此傳影響到後來,有清人洪昇所做的《長生殿》傳奇,是根據它的。
當時還有一個著名的,是白居易之弟白行簡,做了一篇《李娃傳》,說的是:荥陽巨族之子,到長安來,溺于聲色,貧病困頓,竟流落為挽郎。
——挽郎是人家出殡時,挽棺材者,并須唱挽歌。
——後為李娃所救,并勉他讀書,遂得擢第,官至參軍。
行簡的文章本好,叙李娃的情節,又很是纏綿可觀。
此篇對于後來的小說,也很有影響,如元人的《曲江池》,明人薛近兖的《繡襦記》,都是以它為本的。
再唐人底小說,不甚講鬼怪,間或有之,也不過點綴點綴而已。
但也有一部分短篇集,仍多講鬼怪的事情,這還是受了六朝人底影響,如牛僧孺的《玄怪錄》,段成式的《酉陽雜俎》,李複言的《續玄怪錄》,張讀的《
然而畢竟是唐人做的,所以較六朝人做的曲折美妙得多了。
唐之傳奇作者,除上述以外,于後來影響最大而特可注意者,又有二人:其一著作不多,而影響很大,又很著名者,便是元微之;其一著作多,影響也很大,而後來不甚著名者,便是李公佐。
現在我把他兩人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