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诠選到了司農寺,在上林署裡做一個監事。
雖說是個冷衙門的庶職,倒也平穩,許多年就這麼平平淡淡地過來了。
這一次購置宅第,可以說是李善德多年以來最大的一次舉動。
他今年已經五十二歲,他覺得自己有權憧憬一下生活。
李善德抵達皇城之後,直奔上林署公廨而去。
那裡位于皇城東南角的背陰之處。
地勢低窪,一下雨便會積起水來,所以公廨常年散發着一股黴味,窗紙與屏風上總帶着一塊塊斑漬。
此時已近午時,一群同僚正在廊下吧唧吧唧地會食。
他們見到李善德,都紛紛擱下筷子,熱情地拱手為禮。
李善德有點驚訝,這些家夥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多禮了?他正迷惑不解,卻見到上林署令招招手,示意自己坐到旁邊來。
劉署令是個大胖子,平日裡隻對上峰客氣,對下屬從來不假顔色。
他今天如此和藹,讓李善德有點受寵若驚。
他忐忑不安地跪坐下來,低頭看到諸色菜肴,更覺得古怪。
這午餐也未免太豐盛了:炖羊尾、酸棗糕、蒸藕玉井飯,居然還有一盤切好的魚鲙,旁邊擱着橘皮和熟栗子肉搗成的金齑蘸料。
劉署令笑眯眯道:“監事且吃,有樁好事,邊吃邊說與你吃。
”李善德有心先問,可耐不住腹中饑餓,這樣的菜色,平日也是極難得才吃到的。
他先夾起一片魚鲙,蘸了蘸金齑,放入口中,忍不住眯起眼睛。
滑嫩爽口,好吃!
劉署令又端來一杯葡萄酒。
李善德心裡高興,長袖一擺,一飲而盡。
他酒量其實一般,一杯下肚,已有點醺醺然。
這時劉署令從葦席下取出一軸文牒:“也不是甚麼大事,内廷要采辦些荔枝煎,此事非讓老李你來勾當不可。
”
上林署的日常工作,本就是給朝廷供應各種果品蔬菜。
李善德把嘴裡的一塊肥膩羊尾吞下去,用面餅擦了擦嘴邊油漬,忙不疊把文牒接過去看。
原來這公文是内廷發來的一份空白敕牒,說欲置荔枝使一員,采辦特貢荔枝煎十斤,着人勾當差遣,名字還空着。
李善德一看到“敕令”二字,眉頭一挑,這意味是聖人直接下的指示,既喜且疑:“這是讓下官勾當此事?”
“适才你不在,大家圓議了一番,都覺得老李你老成持重,最适合來做這個使職。
”劉署令回答。
“轟”的一聲,酒意霎時湧上了李善德的腦袋,面色醇紅透底,連手都開始哆嗦了。
這幾年以來,聖人最喜歡的就是跳開外朝衙署,派發各種臨時差遣。
宮中冬日嫌冷了,便設一個木炭使;想要廣選美色入宮,便設一個花鳥使。
甚至就在一年前,聖人忽然想吃平原郡的糖蟹了,随手指設了一個糖蟹轉運使,京城為之哄傳。
這些使職都是臨時差遣,不入正式官序,可因為是給聖人直接辦事,下面無不凜然遵從。
其中油水之豐潤,不言而喻。
像衛國公楊國忠,身上足足兼着四十多個使職,可以說是荷國之重。
所以一旦有差遣發派下來,往往官吏們會搶破了頭。
李善德做夢也沒想到,上林署的同僚們如此講義氣,居然公推他來做這個荔枝使。
帶着醉意的腦子飛速地運轉着,比價、采買、轉運、入庫,哪個環節都有一筆額外進賬,如果膽子大一點的話,一次把香積貸還清了也不是沒可能。
“真的叫在下來做這個荔枝使?”李善德仍是不敢相信。
劉署令大笑:“聖人空着名字,正是讓諸司推薦。
若老李你不信,我現在便判給你。
”說完吩咐掌固取來筆墨,在這份敕牒下方簽下一行漂亮的行楷:“奉敕佥薦李善德監事勾當本事”,推到李善德面前。
李善德當即連飯也不吃了,擦淨雙手,恭敬接過,工工整整在下方簽了自己的名字和一個大大的“奉”字。
他熟悉公牍,順手連日期也寫在了上端:天寶十四載二月三日。
劉署令滿意地點點頭,叫書吏過來,鈔成三軸,用上林署印一一钤好,分送司農寺、吏部以及禦史台歸入簿檔。
剩下的一軸敕牒本文,則給了李善德。
從一刻起,李善德便是聖人指派的荔枝使,可謂一步登天。
周圍同僚全無嫉色,紛紛恭賀起來。
這些祝賀比酒水還容易醉人,讓李善德頭暈目眩,興奮不已。
不由得走下席來,敬了一圈酒。
若非此時還是辦公時間,他甚至想在廊下跳上一段胡旋舞。
雙喜臨門的醉意,一直持續到下午未正時分才稍稍消退。
李善德喝了一口醒酒用的蔗漿,跪坐在自己的書台前,開始琢磨這事下一步該如何辦理。
他在上林署做了這麼多年監事,對瓜果蔬菜最熟悉不過。
荔枝産自嶺南,朱紅鱗皮,實如凝脂,味道着實不錯,隻是極容易腐壞。
曆年進貢來長安的,要麼用鹽腌漬、要麼晾曬成幹,還有一種比較昂貴的辦法,用未稀釋的原蜜浸漬,再用蜂蠟外封,謂之“荔枝煎”,隻有達官貴人才吃得起。
以内廷之奢靡,也隻要十斤便夠了。
其實對這樁差事,李善德還是微微有些疑惑。
按說皇帝想吃荔枝煎,直接去尚食局調就行了,那裡有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