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味貢庫,專藏各地風味食材;就算沒有,也可以派宮市使去東市采買,東市實在無貨,一紙诏書發給嶺南朝集使,讓當地作為貢物送來便是——按道理,這麼個肥差,怎麼也輪不着上林署這麼一個冷衙門來推薦人選。
李善德的酒勁已消散了不少,意識到這件事頗有蹊跷。
這麼大便宜,别人憑什麼白白給你?說不定是因為時間苛刻,難以辦理的緣故。
想到這裡,他急忙展開敕牒,去查看程限。
朝廷有規矩,每一份文書裡面都會規定一個程限,如果辦事逾期,要受責罰。
但出乎意料的是,這份文牒上的程限是天寶十四載六月一日,距今還有将近四個月時間。
不算寬松,但也不是很緊。
李善德松了口氣,決定先不去考慮那麼多,先把荔枝煎買到手再說。
上林署管着城外的苑林園莊,所以他認識很多江淮果商,可以拜托他們打聽一下。
就算京城沒有庫存,在洛陽、揚州等地一定會有。
實在不行,拜托嶺南那邊一坐果,便立刻蜜腌封送。
荔枝的果期早熟要四月,大熟從五月開始,勉強趕得及六月一日。
李善德拿起算籌和毛筆,計算起從嶺南送荔枝煎到長安的成本,怎樣運送才最為快捷且便宜。
但他很快又自嘲地搖搖頭,窮酸病又犯了不是?這是給聖人辦事,不是給自己買房,朝廷富有四海,何必計較這些锱铢之數。
他勾勾畫畫了很久,忽然聽到皇城門上的鼓聲“咚咚”響起。
長安規矩,暮鼓六百下之後,行人都必須留在坊内,否則就是犯了夜禁。
他家如今住在長壽坊,距離有點遠,得早點動身。
李善德收拾好東西,一樣樣挂在蹀躞上,猶豫了一下,把敕牒也揣上了。
差遣使職沒有品級,自然也就沒有告身,這份敕牒,便是他的憑證,最好随身攜帶。
在鼓聲之中,他離開皇城,沿着大路朝自家趕去。
路上的車馬行人都行色匆匆,都想早一點趕到落腳的地方。
李善德看着那些風塵仆仆的客人模樣,内心湧起一點驕傲。
他們隻有旅店、寺廟可以慌張投宿,而自己馬上就可以有自宅可歸了。
他矜持地昂起下巴,邁開步子,卻不防被一條深深的車轍印絆到,整個人啪叽一下摔在地上。
李善德狼狽地爬起來,發現連黑幞頭都摔在了地上,同時掉出來的還有那張文牒。
他吓得顧不得撿幞頭,先撲過去把敕牒撿起,拍了拍塵土,發現一張細小的紙片從紙卷裡飄落出來。
李善德拿起來一看,這紙片隻有半個指甲蓋大,和敕牒用紙一樣是黃藤質地,上頭寫了個“煎”字。
這是書辦尋常之物,名叫“貼黃”。
書吏在撰寫文牒時難免錯寫漏寫,便剪出一小塊同色同質的紙片,貼在錯謬處,比雌黃更為便當。
不過按說貼黃之後,需要押縫钤印,以示不是私改,怎麼這張貼黃上沒有印章痕迹呢?李善德想到這裡,不免好奇地看了一眼,被“煎”字遮掩的到底是個什麼字?
可這一眼看去,他卻如被雷磔,那居然是個“鮮”字!
“荔枝鮮”和“荔枝煎”隻有一字之差,性質可不啻天壤。
他整個人僵俯在原地,隻有下巴的斑白胡須猛烈地抖動起來。
有路過的武候發現這位青袍官員有異,過來詢問,可他的聲音聽在李善德耳中,卻如同在井底聽井欄外講話那麼隔膜。
街鼓聲依舊有節奏地響着,李善德抓起敕牒,僵硬地把脖子轉向武候。
吓得武候朝後退了一步,握緊腰間的直刀。
他從來沒見到這樣的眼神:惶惑、渙散、恐慌、驚恐……就算是吳道子也未必能摹畫出來。
武候正琢磨着該如何處置,突然看到這位官員動了。
他緩緩轉過身軀,曳開步子,突然加速,瘋狂地朝北面皇城跑去,花白頭發在風中淩亂不堪。
武候大為感慨,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能跑出這樣的速度,委實難得。
李善德一口氣跑回到皇城,此時鼓聲大約已經敲了四百多下,距離夜禁已不遠。
他奔到上林署的廊下,迎面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正見劉署令與同僚說笑着離開。
劉署令正高高興興走着,猛見一個披頭散發的黑影猛沖出來,吓得“嗷”了一聲,差點要跳進旁邊的水塘。
黑影速度不減,一頭撞到他懷裡,兩人齊齊倒在廊下,一條地闆發出龜裂的哀鳴。
劉署令拼命掙紮,卻發現那黑影卻死死抱住自己大腿:“署令救我!署令救我!”他聽着聲音耳熟,再一辨認,不由憤怒地吼道:“李善德,你這是幹什麼!”旁邊的同僚和仆役七手八腳,把兩人攙扶起來。
“請署令救我!”李善德匍匐在地,樣子可憐之至。
“老李你失心瘋了吧?”
李善德啞着嗓子道:“您判給我的文牒,貼黃掉了,懇請重钤。
”劉署令怫然不悅:“多大點事,至于慌成這樣嗎?”
李善德忙不疊地取出文書,湊近指給署令看,“您看,這裡原本錯寫了鮮字,貼黃改成了煎字。
但紙片不知為何脫落了,得重貼上去。
這是敕牒,如果沒有您钤上官印押縫,就成了篡改聖意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