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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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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望即使最終失敗了,也不是因為自己怠惰之故。

     一過鄱陽湖,他有了新發現。

    原來大江到了浔陽一帶,可以聯通到鄱陽湖,而鄱陽湖又連接贛水,可以直下虔州。

    乘舟雖不及飛騎速度快,但勝在水波平穩,日夜皆可行進,算下來一晝夜輕舟也可行出一百五十餘裡,比騾馬省事多了。

    他索性賣掉騾子,輕裝上船,甯可多花了錢,也要把時辰搶出來。

     一過虔州,李善德便看到前方一片峥嵘山勢,崔嵬高絕,如一道蒼翠屏障,雄峙于天地之間。

    這裡即是五嶺,乃是嶺南與江南西道之間的天然界限。

    這五嶺極為險峻,隻在大庾嶺之間有一條狹窄的梅關道,可資通行,過去便是韶州。

     李善德穿過關口時,在長安時曾聽過一段朝堂故聞。

    開元四年,張九齡辭官回嶺南故鄉,交通壅塞不便,遂上書聖人,在大庾嶺開鑿了一條“坦坦而方五軌,阗阗而走四通”的穿山大路。

    從此之後,嶺南的齒革羽毛、魚鹽蜃蛤,都可以源源不斷地流入中原。

     更讓李善德驚喜的是,一過五嶺便有一條綿綿不斷的浈水,向南彙入溱水,溱水再入珠江,可以一路暢通無阻地坐船直到廣州城下。

     三月初十,在路上奔波了足足一個多月之後,滿面疲憊的李善德終于進入廣州城内。

    出發前鼓鼓囊囊的馬搭子,如今搭在他的右肩上,幹癟得不成樣子;而那一身麹塵色短袍和絹蘭腰襕,早已髒得看不出本色了。

     一算速度,他原本的那點僥幸登時灰飛煙滅。

    按這種走法,再快三倍,運送新鮮荔枝也不可能, 廣州這裡氣候炎熱,三月即和長安五、六月差不多。

    李善德走進城裡,隻覺得渾身都在冒汗,如螞蟻附身一般。

    尤其是脖頸子那一圈,圓領被汗水泡軟了,朝内褶進,隻要稍稍一轉動,皮肉便磨得生疼。

     這廣州城裡的景緻,和長安可不太一樣。

    牆上爬滿藤蔓,屋頂側立椰樹,還有琴葉榕從牆頭伸出來。

    街道兩側隻要是空餘處,便開滿了木棉花、紫荊、栀子、茶梅與各種叫不上名字的花卉,幾乎沒留空隙,幾乎半個城市都被花草所淹沒。

     他找了個官家館驿,先行入住。

    一問才知道,這裡憑符券可以免費下榻,但湯浴卻是要另外收錢。

    李善德想想一會兒還要拜見嶺南五府經略使,體面還是要的,隻好咬咬牙,掏出袋中最後一點錢,租了個湯桶,順便把髒衣服交給漂婦,洗幹淨明天再用。

     廣州這裡的驿食和中原大不相同,沒有面食,隻有細米,少有羊肉,雞羹鴨脯卻不少,尤其是瓜果極為豐富,枇杷、甜瓜、白榄、盧橘、林檎……堆了滿滿一大盤子,旁邊還擱着一截削去外皮的甘蔗,上頭撒着一撮黃鹽。

    這在長安城裡,可是公侯級的待遇了。

     他随口問了一句有荔枝沒,侍者說還沒到季節,大概要到四月份才有。

     李善德也不想問太多,他在路上啃了太多幹糧,急需進補一下。

    他撩開後槽牙,風卷殘雲一般吃将其來。

    酒足飯飽之後,沐桶也已放好了熱湯。

    嶺南這邊很會享受,桶底放了切成碎屑的沉香,旁邊芭蕉葉上還放着一塊木棉花胰子。

     李善德整個人一泡進去,舒服得忍不住“哎呀”了一聲。

    隻見蒸汽氤氲,疲意絲絲縷縷地從四肢百骸冒出,混着滑膩的汗垢脫離軀體,漂浮到水面上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渾然忘了荔枝的煩惱,隻想化在桶裡再也不出來。

     一夜好睡。

    次日起來,李善德喚漂婦把衣袍取來,漂婦卻像看傻子一樣看他。

    李善德發了怒,以為她要貪墨自己官服,漂婦嘟哝嘟哝說的當地土話,也聽不懂。

    兩人糾纏了半天,最後漂婦把李善德拽到晾衣架子前頭,他才尴尬地發現真相。

    原來嶺南和長安的物候截然不同,天潮暑濕,衣服一般得晾上幾天才會幹。

     沒有官袍可用,李善德又沒有多餘的錢貫去買。

    他隻好把蹀躞上的一把突厥短匕首解下來——這是杜甫當年在蘇州蒸魚時用的匕首,送給他防身之用——送去質鋪,換來一身不甚合身的舊絲袍。

     李善德穿着這一身怪異衣袍,别别扭扭地去了嶺南經略使的官署裡。

    這官署門前沒有閥閱,也不豎幡竿,隻有兩棵大大的芭蕉樹,綠葉奇大,如皇帝身後的障扇一般遮着闊大署門。

    李善德手持敕牒,門子倒也不敢刁難,直接請進正堂。

     一見到嶺南經略使何履光,李善德登時眼前一黑。

    這位大帥此時居然箕坐在堂下,捧着一根長長的甘蔗在啃。

    他上身隻披了一件白練汗衫,下面是開裆竹布袴子,兩條大毛腿時隐時現。

     早知道他都穿成這樣,自己又何必去破費多買一身官袍。

    李善德心疼之餘,趕緊恭敬地把敕牒遞過去。

     何履光皮膚黝黑,額頭鼓鼓的像個壽星佬。

    他出身比張九齡還要靠南,遠在海島之上的珠崖郡。

    以獠葛之身居然做到了天寶十節度之一,可以說是朝堂之上的一個異數。

    這位在六年前帶着十道雄兵,一口氣打下了南诏的安定城,把東漢馬援的銅柱重新立了起來。

    這樣的奢遮人物,碾死他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

     何履光啃下一口甘蔗,嚼了幾口,“啐”地吐到地上,這才懶洋洋地翻開敕牒:“荔枝使?做什麼的?” 李善德雙手拱起,把來意說明。

    何履光把敕牒往地上一摔,沉着臉道:“來人,把這騙子拖出去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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