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死一博,還不如當初就躺平等死呢。
就在這時,忽然遠處一個人影不急不忙朝銅匦走過來。
李善德眼睛一亮,莫非是魚朝恩守了信諾?他再定睛一看,倒确實是個宦官,隻是年紀尚小,看服色是最低級的灑掃雜役罷了。
這小宦官走到銅匦錢,左顧右盼,喊了一聲:“李大使可在?”李善德閃身走出來,恹恹應了一聲。
小宦官也不多言,說有人托我帶件東西給你,然後從懷中取出竹質名刺一枚,遞給他,又說了句:“招福寺,申正酉初。
”
李善德接過名刺,上頭隻寫了“馮元一”三字,既無鄉貫字号,亦無官爵職銜。
他還想問個明白,小宦官已經轉身走了。
他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一頭霧水。
莫非是魚朝恩有事不能赴約,叫個小宦官來另約日子?可這種事直說就好,何必打個啞謎?而且幹嘛要去招福寺?李善德腦海中閃過一個荒唐的猜測,該不會是魚朝恩與招福寺的和尚勾結,逼着自己賣掉新宅去還香積貸吧?
韓承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這個馮元一到底是誰,實在神秘得緊。
他勸李善德不要去,事不明說,必有蹊跷,何必去冒那個險。
可李善德思忖再三,還是決定去看看,自己已經窮途末路,還能慘到哪裡去?
韓承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隻得叮囑說萬一遇到什麼事,千萬莫要當場答應,次日與他商量了再說。
招福寺是京城最大的伽藍之一,位于東城崇義坊西北角,距皇城隻有兩街之隔。
寺門高廣,大殿雄闊,但它最著名的,是殿後有一座七層八角琉璃須彌寶塔。
這塔身自下而上盤着一條長龍,鱗甲鮮明,須爪精細。
晴天日落之時,自塔下仰望,但見晚霞迷離,龍姿矯矯,流光溢彩之間有若活物一般。
于是常有達官貴人刻意選傍晚入寺,到塔下來賞景色,美其名曰“觀龍霞”。
李善德放下手中的名刺,朝不遠處的塔頂看去。
那昂揚向上的龍頭,正在夕陽下熠熠生輝。
今日的天氣不錯,霞色殊美,想必一會兒香客離去、寺門關閉之後,便會有貴人單獨入寺賞景了——事實上,這是招福寺籠絡朝中顯貴最重要的手段。
據說此塔修建于貞觀初年。
當時匠人們開挖地基,卻無論如何都打不下去,地中隐有怪聲傳來。
招福寺的一位高僧說,這下方有一條土龍,塔基恰好立在了龍頭之上,故而難以下挖。
他算定了土龍有一日要翻身,教工匠趁機開挖,果然順利把地宮建了起來。
可惜高僧因為洩露天機,幾日後便圓寂了。
為了避免再生禍患,招福寺便在塔身外側加建了一條蟠龍。
李善德知道這傳說是瞎說。
他翻過工部的營冊,這塔是貞觀年修的不假,龍卻是神龍元年才加的。
當時中宗李顯與五王聯手,逼迫則天女皇交還帝位,從此周唐鼎易,世人皆稱為“神龍革命”。
招福寺的住持為了讨好皇帝,便搞了這麼個拍馬屁的工程。
當然,長安的善男信女們,可不會去查工部檔案,因此香火一直極旺盛。
“哎,都這境地了,還去想别家閑事!”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臉頰,低下頭去,三筷兩筷把眼前的槐葉冷淘幹掉。
涼津津的面條順着咽喉滑進胃裡,心中煩躁被微微抑住了一點。
那個小官宦說的是“申正酉初”前往招福寺。
那會兒已是夜禁,街上不許有行人,隻能坊内活動。
李善德隻好提前趕到崇義坊,選了個客棧住下。
不過這附近住宿可真貴,他花了将近半貫錢,隻拿到一個靠近溷所的小房間。
眼看時辰将近,他去了招福寺對面,要了一碗素冷淘,邊吃邊等。
可誰知道,李善德眼神一掃到寺門上那一塊寫着“招福寺”的大匾,便會想起自家的香積貸,又開始算起負債來。
好不容易等到申正酉初,李善德起身走到寺旁的一處偏門,伸手拍了拍門環。
過不多時,一個小沙彌打開門來,問他何事。
他戰戰兢兢把馮元一的名刺遞過去,也不知該說什麼好。
小沙彌接過名刺看了眼,莫名其妙。
幸虧韓承臨走前提醒李善德,必要時可以故弄玄虛一下。
他便鼓起勇氣,冷着聲音道:“把這名刺交給此間貴人便是,其他的你不要問。
”
小沙彌被這口氣吓到了,收下名刺,嘀咕着關門走了。
過不多時,偏門“嘩啦”一聲打開,兩人一照面,俱是一怔。
開門的居然是熟人,正是和李善德簽了香積貸的招福寺典座。
“李監事,你回來啦?我以為你去了嶺南呢。
”典座的表情有點精彩。
“貴寺功德深厚,福報連綿。
在下無以為報,不去嶺南怕是隻能捐宅供養佛祖了。
”李善德淡淡地譏諷了一句。
典座有點尴尬:“咳,先不說這個,就是你給貴人遞的名刺?”
李善德點點頭。
典座不再多說什麼,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後轉身走進寺中。
他們七繞八繞,沿途有四、五道衛兵盤問,戒備甚是森嚴,好不容易才來到了八角琉璃塔下的廣場。
此時晚霞絢爛,夕照燦然,整個天空被暈染得直似火燒一般。
一個身材颀長的錦袍男子在塔下負手而立,仰望着那龍霞奇景,似乎沉醉其中。
旁邊一位穿着金襕袈裟的老和尚雙手合十,看似閉目修行,實則大氣都不敢喘,胸口起伏,憋得很是辛苦。
“衛國公?”
李善德雙膝一軟,登時就想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