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整條路都提前走過一遍才踏實。
為了這些荔枝,他已經失去太多,絕不能接受失敗。
六月初一,貴妃誕辰當日,辰時。
一騎朝着長安城東側的春明門疾馳而去。
馬匹是從驿站剛剛輪換的健馬,皮毛鮮亮,四蹄帶勁,跑起來鬃毛和尾巴齊齊飄揚。
可它背上的那位騎士卻軟軟趴在鞍子上,臉頰幹癟枯槁,全身都被塵土所覆蓋,活像個毫無生命的土俑。
一條右腿從馬镫上垂下來,無力地來回啷當着。
與其說這是活人,更像是捆在馬革上的一具喪屍。
在過去的七日中,李善德完全沒有休息。
他從骨頭縫裡榨出最後幾絲精力,把從江陵到藍田的水陸驿站摸排了一遍。
今日子時,他連續越過韓公驿、青泥驿、藍田驿和灞橋驿,先後換了五匹馬,最終抵達了長安城東。
馬匹快要接近春明門時,李善德勉強撐開糊滿眼屎的雙眼。
短短數日,他的頭發已然全白了,活像一捧散亂的頹雪,根根銀絲映出來的,是遠處一座前所未見的城門。
隻見那敵樓四角早早挂上了霓紗,寸寸挽着絹花,向八個方向連綴着層疊彩旗。
城門正上方用細藤和編筐吊下諸品牡丹,兼以十種雜蕊,眼花缭亂,将城門裝點得如仙窟一般。
不隻是春明門,全城所有的城門、城内所有的坊市都是這般裝點。
為了慶祝貴妃誕辰,整個長安城都變成了一片花卉的海洋。
要的正是一個萬花攢集、千蕊齊放,香馥沖霄,芳華永繼,極絢爛之能事。
城門尚是如此,可以想象此時那棟花萼相輝樓該是何等雍容華麗。
以往貴妃誕辰,都是在骊山宮中,唯有這一次是在城中。
現在這場盛宴,隻差最後一樣東西,即可完美無瑕。
在距離春明門還有一裡出頭的距離,李善德的身子突然晃了晃。
他的力量已是涓埃不剩,毫無掙紮地從馬背上跌落下去,重重摔在一塊露出泥土的青岩旁邊。
李善德迷茫地看向身下,發現那不是一塊青岩,而是一塊劣質石碑。
碑上滿是青苔和裂縫,字迹漫漶不清。
他再向四周看去,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矮丘的邊緣。
坡面野草萋萋,灰褐色的砂土與青石塊各半。
矮丘之間有很多深淺不一的小坑,坑中不是薄棺便是碎碑,偶爾還可以看到白森森的骨頭。
幾條野狗蹲在不遠處的丘頂,墨綠色的雙眼朝這裡望來。
李善德認出來了,這是上好坊啊,這是杜子美曾經遊蕩過的上好坊,長安附近的亂葬崗。
這裡和不遠處的春明門相比,簡直就是無間地獄與極樂淨土的區别。
李善德沒有急切地逃離這裡。
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也許這裡才是自己最終的歸宿。
“杜子美啊,杜子美,沒想到我也來啦。
”
李善德蠕動了一下嘴唇,不知那個獨眼老兵還在不在。
他想站起來,那條右腿卻一點也不争氣。
它在奔波中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基本上算是廢了。
他索性癱坐在石碑旁,讓身軀緊緊倚靠着碑面。
上好坊的地勢很高,從這個角度看過去,春明門與長安大道盡收眼底。
理論上,現在荔枝轉運應該快要沖過灞橋驿了吧?在那裡,幾十名最老練的騎手和最精銳的馬匹已做好了準備,他們一接到荔枝,便會放足狂奔,沿着筆直的大道跑上二十五裡,直入春明門,送入鄰近的興慶宮内去。
當然,這隻是計算的結果。
究竟現在荔枝是什麼狀況,能不能及時送到,李善德也不知道。
能做的,他都已經做完了。
接下來的,隻剩下等待。
他吃力地從懷裡拿出一軸泛黃的文卷,就這麼靠着石碑,入神地看起來,如老僧入定,如翁仲石像。
大約在午正時分,耳膜忽然鼓動起來,有隆隆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李善德緩緩放下紙卷,轉動脖頸,渾濁的瞳孔中映出了東方大道盡頭的一個小黑點。
那個小黑點跑得實在太快,無論是馬蹄掀起的煙塵、天頂抛灑下的陽光還是李善德的視線,都無法追上它的速度。
轉瞬之間,黑點已沖到了春明門前。
一騎,隻有一騎。
騎手正弓着脊背,全力奔馳。
馬背上用細藤筐裝着兩口鼓甕,甕的外側沾着星星點點的污漬,與馬身上的明亮辔頭形成鮮明對比。
李善德數得沒錯,隻有一騎,兩壇。
後面的大道空蕩蕩的,再沒有其他騎手跟上來。
從嶺南到長安之間的漫長驿路中,九成九的荔枝因為各種原因中途損毀了。
從化出發的浩浩蕩蕩的隊伍,最終抵達長安的,隻有區區一騎、兩壇。
壇内應該擺放着各種竹節,節内塞滿了荔枝。
至于荔枝到底是什麼狀态,就隻能聽天由命了。
飛騎沒有在李善德的視野裡停留太久,它一口氣跑到了春明門前。
春明門的守軍早已做好了準備,二十面開城鼓同時擂響,平時絕不同時開啟的兩扇城門,罕有地一起向兩側讓開。
在盛大的鼓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