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騎毫不減速地一頭紮進城門洞子。
與此同時,城内更遠處也傳來鼓聲。
一陣比一陣更遠,一浪比一浪更高,似乎興慶宮前的城門、宮門、殿門正在次第敞開,迎接貴客的到來。
沒過多久,一陣悠揚的鐘聲也加入這場合奏,那是招福寺的大鐘,這種事他們可是從不落人後的。
随後鐘鼓齊鳴,交相嗡鳴,所有的廟宇、道觀,所有的坊市都加入慶祝行列,整個城市陷入喜慶的狂歡。
李善德低下頭,依靠着上好坊的殘碑,繼續專心讀着眼前的紙卷。
他的魂魄已在漫長的跋涉中磨蝕一空,失去了對城牆内側那個绮麗世界的全部想象。
“良元,這次你做得不錯。
”
楊國忠輕輕揮動月杆,把一隻馬球擊出兩丈遠,正中一座描金繡墩。
李善德跪在下首,默然伏地一拜,幞頭邊露出幾縷白發。
在右腿旁邊,還擱着一把粗劣的藤拐杖,與金碧輝煌的内飾格格不入。
這裡是右相在宣陽坊的私宅,内中之豪奢難以描述。
有資格來這裡叙職的官員,在朝中不會超過二十個。
“你是沒見到,貴妃娘娘看到荔枝送到時,臉上笑得有多開心。
全國送來的壽辰賀禮,都被這小小的一枚荔枝給比下去了。
”
李善德依舊沒言語。
“要說那荔枝的味道,我吃了一枚,就那麼回事兒吧,不算太新鮮。
不過聖人看中的是心意,貴妃娘娘高興,他也就心滿意足了。
”楊國忠放下月杆,用汗巾子擦擦額頭,“以後這鮮荔枝怕是要辦為每年的常例了,你得多用心。
”
這一次,李善德沒有躬身應諾,而是沙啞着嗓子道:“下官可否鬥膽問一件事?”
楊國忠笑了笑:“放心好了,荔枝使還是你的。
不過你本官品級确實太低,回頭我讓吏部把你挂到駕部去,先在六品過渡一下,借绯、賜魚袋不會少了你的。
”
李善德道:“下官問的,不是這個。
”
楊國忠一怔,難道這家夥是要讨賞麼?他忽然想起,招福寺的住持有意無意提過,說免去了李善德的香積貸。
楊國忠忍不住嗤笑了一聲,真是改不了的窮酸命。
他正要開口,李善德已說道:
“荔枝轉運,靡費非小。
雖說右相曾言錢糧不必下官勞心,可始終有些惶恐。
可否解惑一二?”
對這個要求,楊國忠倒是很能理解。
他也是财貨出身,知道整天與數字打交道的人,如果搞不清哪怕一文錢的賬目走向,渾身都難受。
何況……這也算是他的一個得意妙手,不說給懂行的人顯擺一下,未免有錦衣夜行之憾。
“反正日後也要你來管,不妨現在說說好了。
”楊國忠背起手來,緩緩踱步,“荔枝轉運的費用,其實是頗有為難的。
從太府寺的藏署出并不合适,國用雖豐,自有法度,總要量入為出;而從内帑大盈庫裡拿,等于是從聖人的錦袋裡掏錢,也不是不行,但咱們做臣子的,非但不為陛下分憂,反而去讨債,不是為臣之道。
”
李善德的姿勢一動不動,聽得十分專注。
“所以在你奔忙轉運之時,中書門下也發下一道牒文:要求沿途的都亭驿館,所領長行寬延半年;附地的諸等農戶,按丁口加派白直庸,準以荔枝錢折免。
”
換了旁人,隻怕要一頭霧水,李善德卻聽得明明白白。
各地驿站的日常維持經費,都是驿戶自己先行墊付。
每三個月計賬一次,戶部按賬予以報銷,謂之“請長行”。
長行寬延半年,意味着驿戶要多墊付整整六個月的驿站開銷,朝廷才會返還錢糧。
這樣操作下來,政事堂的賬上便平白多了一大筆延付的賬。
至于驿站附近的農戶,他們在負擔日常的租庸之外,突然要再服一期額外的白直徭役,沒人願意。
沒關系,那麼隻消繳納兩貫荔枝錢,便可免除這個勞役。
“如此一來,國庫、内帑兩便,不勞一文而轉運饒足,豈不是比你那個找商人報效的法子更好?”
楊國忠話音剛落,李善德已脫口而出:“下官适才磨算一下。
荔枝轉運路程四千六百裡,所涉水陸驿站總計一百五十三處,每驿月均用度該四十貫,半年計有三萬六千七百二十貫;每站附戶按四十計,一共有六千一百二十戶,丁口約萬人,荔枝錢總有兩萬貫上下。
合計五萬六千七百二十貫。
”
“好快的算計。
”楊國忠眼睛一亮。
李善德又道:“本次荔枝轉運,總計花費三萬一千零二十貫,尚有兩萬五千七百貫結餘。
”楊國忠臉色猛地一沉:“怎麼?你是說本相貪黩?”
“不敢,隻想知道去向。
”
“哼,自然是入了大盈庫,為聖人報忠。
”
李善德欽佩道:“下官淺陋驽鈍,隻想要怎麼找聖人要錢;您事情做完,居然還幫聖人賺了錢,還是右相有手段。
”
這恭維話,楊國忠聽着總有點不自在。
這老吏太不會講話,難怪在九品蹉跎了二十多年。
他捋了捋胡髯,決定在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