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更難聽的話之前,中止這次會面。
不料李善德從懷裡拿出一卷泛黃的紙卷,恭敬地擱在膝前的毯子上,肩膀一松,似乎剛剛做出一個重大決定。
楊國忠嘴角一抽,不會吧?你一個明算及第的老吏,難道也想學人家投獻詩作?
李善德把紙卷徐徐展開,裡面不是詩句,塗滿了數字與書法拙劣的字迹。
“啟禀右相,這是昌江縣黃草驿的賬冊。
他們在荔枝轉運期間發生逃驿,下官隻收得賬冊回來。
”
“這種小事交給兵部處理,該懲戒懲戒,該追比追比,你拿給本相做什麼?”
“右相難道不好奇,他們為何逃驿?為何附近村落也空無一人?”
李善德見楊國忠保持着沉默,翻開一頁,自顧說起來:“這賬冊上記得頗為清楚。
黃草驿每月用度三十六貫四百錢,由附戶二十七戶分攤,每戶攤得一貫三百四十八文。
長行寬限半年,等若每戶平白多繳八貫,再加上折免荔枝錢,每戶又是一貫五百錢。
”
他的聲音不知不覺高了起來:“這些農戶俱是三等貧戶,每年常例租庸調已苦不堪言。
下官去找到的那個村落,家無餘米,人無蔽衫,連扇像樣的屋門闆都沒有。
如今平白每戶多了九貫五百錢的負累。
讓驿長如何不逃?讓村落如何不散?”
楊國忠愕然地瞪着他,沒料到這小官居然會這麼說……不,是居然敢這麼說。
“原本我在預算裡,特意做進了貼直錢,給驿戶予以補貼。
沒想到您妙手一翻,竟又從中賺得錢來。
内帑固然豐盈,這驿戶的生死,您就不顧了麼?”
“哼,隻是個例罷了,又不是個個都逃。
李善德,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右相可知道。
為了将這兩壇新鮮荔枝送到長安城,在從化要砍毀多少成樹?三十畝果園,兩年全毀。
一棵荔枝樹要長二十年,隻因為京城貴人們吃得一口鮮,便要受斧斤之斫。
還有多少騎手奔勞涉險,多少牧監馬匹橫死,多少江河槳撸折斷,又有多少人為之喪命?”
楊國忠的表情越發不自然了,他強壓着怒氣喝道:“好了,你不要說了!”
“不,下官必須得說明白,不然右相還沉浸其中,不知其理!”李善德弓着身子,壓抑了二十多年的能量,從瘦弱的身軀裡爆發出來,令得堂堂衛國公一時都不能動彈。
“右相适才說,不勞一文而轉運饒足,下官以為大謬!天下錢糧皆有定數,不支于國庫,不取于内帑,那麼從何而來?隻能從黃草驿館、從化荔園榨取,從沿途附戶身上征派。
取之于民,用之于上,又談何不勞一文?”
“你!你瘋了!”楊國忠揮起月杆,狠狠砸在了李善德的頭上,登時打出一條深深的血痕。
李善德不避不讓,目光炯炯:“為相者,該當協理陰陽,權衡萬事。
荔枝與國家,不知相公心中到底是如何權衡,聖人心中,又覺得孰輕孰重?”
月杆再次揮動,重重地砸在李善德的胸口。
他仰面倒了下去,口中噴出一口血來。
“滾!滾出去!”
楊國忠手持月杆,青筋綻起,眼角赤紅,感覺連呼吸都是燙的。
多少年來,還是第一次有人敢當着他的面這麼說,這老頭子簡直是魔怔了。
連他自己都沒覺察到,這股怒意不甚精純,其中還夾雜着絲絲縷縷說不清的情緒,也許是惱羞,也許是畏懼,也許還有一點點驚慌。
李善德勉強從茵毯上爬起來,先施一禮,把銀牌拿出放在面前,然後拄起拐杖,一瘸一拐離開了金碧輝煌的内堂,離開這間“棟宇之盛,兩都莫二”的偌大楊府,離開宣陽坊,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蹒跚而去……
兩日之後,韓承與杜甫忽然被李善德叫出去西市喝酒,還是那一家酒肆,還是那一個胡姬,隻是酒味濃烈了許多。
因為人人都知道,京城出了個能人,有兩副神行甲馬,能把新鮮荔枝從幾千裡之外一夜運到京城。
貴妃聞之,笑得明豔無俦。
他們本以為李善德是為慶賀升官,誰知他把自己與楊國忠的對話講了一遍。
聽完之後,兩個人俱是大驚失色。
韓十四顫聲道:“我說怎麼這兩天彈劾你的文書變多了。
本以為樹大招風,引來嫉妒而已,沒想到卻是你開罪了右相……”
杜甫不解道:“良元兄立下大功,能有什麼罪過被彈劾?”
“嶺南朝集使彈劾你私授符牒,勾結奸商;蘭台那邊彈劾你貪黩坐贓,暴虐奴仆;戶部也收到地方投訴,說你強開冰庫,巧取豪奪——就連我們比部,都受命要去勾檢你從上林署預支三十貫驿使錢的事。
”
韓承掰着手指頭,一樣樣數過來。
杜甫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他心思單純,可沒想到那些人會巧立出這麼多罪名來。
李善德反倒極為平靜:“我這幾日好好陪了陪家人,物什也都收拾好了,自辯表也寫好了,隻待他們上門拿人了。
這次叫兩位來喝酒,一來是感謝平日照顧提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