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行罷了禮,仰起頭來,看到花萼相輝樓的最高一層,有一男一女憑欄而立。
距離太遠,看不清面容,但從衣着和周圍侍者的态度來看,應該就是聖人和貴妃。
他的心髒跳得比剛才快了一些。
這是李善德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對全天下最著名的伉俪。
聖人與貴妃恩愛得很,兩人并肩俯瞰,不時朝下面指指點點,意趣頗足。
這時有第三個人影靠近,身材有些肥胖,手裡還拿持一柄拂塵,肯定是個宦官。
這宦官到了兩人面前,朝下面一指,李善德突然發現,他指的方向正是自己,而貴妃的視線,也随之看過來。
他連忙垂下頭,不敢以目光相接。
樓上三人嘀嘀咕咕,也不知說些什麼。
過不多時,忽然有使者從樓上奔至城頭,用嘹亮的嗓門喊道:“賞嘉慶坊綠李一籃!”
百姓們和官員們的隊伍一時有些散亂。
嘉慶坊遠在洛陽,那裡出産的綠李極為鮮嫩。
雖不及荔枝出名,京中能吃到的人,也不算多。
聖人居然在觀民時發下賞賜,不知是哪個幸運兒能拿到。
使者将籃子從城頭垂吊下來,由禁軍小校徑直送到李善德面前。
周圍的官員無不面露羨慕與嫉妒,還有人在打聽這人到底是誰,竟蒙聖人禦賜水果。
一直到觀民之禮結束,衆人散去之後,再沒發生過其他怪事。
李善德站在街頭提着果籃,有點哭笑不得,那馮元一就為了給他發點水果?可他看向韓十四,卻發現對方雙目放光,連連拍着自己肩膀。
“怎麼回事?”
“良元兄,這次你可以放心了!”
“别賣關子了,到底怎麼回事?”杜甫比李善德還急切。
“嘿嘿,我竟忘了是他。
”韓承不肯當衆打破這盤中啞謎,扯着兩人到了一處僻靜的茶棚下。
他丢出三枚銅錢,喚老妪用井水把李子洗淨,拿起來咔嚓一咬,綿軟酸甜,極解暑氣。
其他兩個人哪有心思吃李子,都望着他。
韓承笑道:“我來問你,這個馮元一之前讓良元兄去招福寺,目的是什麼?”
“阻止魚朝恩搶功,保下荔枝轉運的差遣。
”
“良元兄與他素昧平生,他卻出手指點,為的是什麼?或者說,他能從中得到什麼?”
兩人陷入沉思,李善德遲疑道:“讓魚朝恩吃癟?”韓承一拍茶案:“不錯!魚朝恩近年來蹿升很快,頗得青睐,你看這次貴妃誕辰,正是由他出任宮市副使,難免會有人看着不順眼。
”
“可宮裡那麼多……”
“你們别忘了。
這人隻用一個名字,就讓楊國忠迫使自己副使吐出功勞,面子極大。
這樣的人,在宮裡能有幾個?”
李善德回想起今日在花萼相輝樓上看到的第三人,不由得“啊”了一聲,原來竟是他?杜甫很快也反應過來了,可仍是不解:“他就為了攔一下魚朝恩?”
“荔枝轉運這個功勞,右相自己,都要忍不住拿過去,遑論别人……”韓承說到這裡,忽然眉頭一皺,細思片刻,神情一變。
“不對!荔枝這事,也許最早就是從他那裡來!”
李善德與杜甫對視一眼,都很迷惑。
韓承懊惱地猛拍自己腦袋,說:“真是的,我怎麼連這麼大的事都忘了!早想起來,良元兄便不必吃這麼多苦了!”
“到底怎麼了?”
“他本來可不姓高,而是姓馮,籍貫是嶺南潘州,入宮後才改的名字。
”
這一下子,驚醒了其他兩人。
那個人名氣太大,很少有人知道這段過往,隻有韓承這種人才會感興趣。
原來,他竟也是嶺南人。
難怪聖人特别言明一定要嶺南出産的荔枝,源頭竟在這裡。
大概是他向貴妃誇口家鄉荔枝如何可口,才有了後面這一堆麻煩。
李善德随即把花萼相輝樓上的情形描述了一番,韓承忍不住擊節贊歎:“高明!真是高明!”
“我聽說他名聲很是忠厚。
讓良元叫來金明門前,大概是念在如此拼命的份上,略做回護吧?”杜甫猜測。
“也對,也不對。
”韓承又拿起一枚李子,“他把良元兄叫過來,隻為了能在貴妃耳畔點一句:樓下那人,就是把新鮮荔枝辦來長安的小官。
如此一來,聖人和貴妃便知道了:原來這人竟是他安排的。
”
說到這裡,韓承滿臉笑容地沖李善德一拱手:“但無論如何,良元兄的量刑一定會被削薄數層,不必擔心有斧钺之危了。
禦賜的這一籃子水果,雖不是什麼紫衣金绶,可也比大唐律厲害多了。
”
“為什麼?”
“聖人剛打賞過的官員,你們轉頭就說他該判斬刑?是暗諷聖人識人不明麼?”
李善德震驚得半天沒說話,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真是比荔枝轉運還複雜。
那一位的手段好高明,兩次模糊不清的傳話,一次遠遠的手指,便在不得罪右相的情況下攬走一部分功勞,又打壓了魚朝恩,至于救下自己,不過是順手而為——用招之高妙,當真如羚羊挂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