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輕輕站起,慢慢地湊過去。
手兒顫顫地剛要拉芷華的衣襟,口裡才叫出姐姐兩個字,不想那芷華竟霍然一翻身,很快的坐起,面色慘自得怕人。
鼻尖和眼圈卻紅紅的,那黑而長的睫毛上,都挂滿着淚珠。
用那淚眼向式歐看了看,又嬌怯怯地跳下床,扶着床沿,低垂了粉頸,向式歐竟軟軟地跪倒。
式歐這一驚非同小可,絕想不到她會這樣,此時真慌了手腳,不知怎樣才是。
搔搔頭發,甩着手腕,都忘了該先扶她起來。
末後才紮撒着兩隻手道:“姐姐,小姐,你是怎了?起,起,别鬧。
”
芷華忽然合掌向他膜拜,酸着鼻子且哭且說道:“式歐弟弟,你的心我明白。
我感激你,我為你死也補報不了你。
可是……可是……我不能愛你呀!天知道,我不是有品行的人。
可是……天呀……這教我怎麼說。
”說着一陣心焦,竟嘤地哭出聲來。
式歐見她這樣,急得幹瞪着眼,更無暇去尋味她言中之意。
隻彎着腰央告道:“姐姐,你别哭。
是我害你傷心,你打我,罵我,你說為什麼?為什麼。
”芷華強忍住哭,望着他道:“不是你惹我,也是你惹我呀……小弟弟你這樣的人,這樣愛我,我有什麼法子拒絕你。
可是我真不能愛你。
也不許愛你。
”式歐聽着心裡一陣明白。
忙接口道:“姐姐,這怨我。
你是嫁過人的,我不該跟你求愛。
因為我胡鬧,所以惹你生氣。
我知道錯,我改,你再别哭。
”芷華聽他這幾句話,更覺動心。
忍不住便抓住他的手道:“不是,不是。
這不怨你,你沒有錯。
隻怨我不好,到處害人。
咱們别說這個了。
先說現在的情形,隻許你愛我,不許我愛你。
我要愛你我就不是人了。
”式歐聽着好生難過,才曉得自己鬧了半天,竟是引誘有夫之婦。
如今惹人家說出這種話來,不覺十分愧悔,恨不得打自己一頓。
但是口裡再說不出話,隻落得嘴兒一張,竟陪她哭起來。
芷華又哀哀地接着道:“我也并非不愛你,你也該明白,我是不能愛。
可是你跟我這樣粘纏,我怎能逃了你呀。
可憐我現在已不能自主。
怎樣全在你了。
你真就忍心害我麼?小弟弟,你饒了我吧。
”說着粉頸一低,一個頭竟叩在式歐的腳下,式歐吓得幾乎跳起來,通身抖戰地握住她的肩頭,急喘着道:“姐姐别這樣。
你說,教我怎麼辦?我準依你。
姐姐,說。
”芷華拉過他的手來在唇邊吻了一吻,便放了手,指着門道:“你躲開我就是饒了我。
”式歐慘着聲音應了一聲,猛然一轉身,就跳向門首,兩步就跳出屋去。
耳裡還聽得芷華哀聲說道:“式歐你原諒我,不是我狠心,可憐我再禁不住你在我面前……”式歐聽了心中又一顫動,方想回頭,便咬咬牙頓頓腳,一直的跑出去了。
芷華見式歐毅然走去,立刻明白這個可憐的少年,從自己這裡帶去了無限的傷心,從此要淪入苦惱之境。
心裡一軟,幾乎要喚他回來。
自己又狠着心把氣一沉,閉緊了日,又想掙上床去,但是身上沒一些氣力,腰兒一挫,就睡在地上。
接着心裡麻亂得不可開交,連運用思想的能力也沒有了,就似睡非睡地昏沉過去。
這樣不知有多大工夫,才緩緩蘇醒,張眼時,見電燈又已熄了。
月影已移過半個窗戶,但是照得屋裡還清虛虛的亮。
芷華隻覺得身上象做過什麼勞累事似的,十分疲乏。
又冷得發顫,忙掙紮着坐起。
摸着床沿,喘籲籲地爬到床上。
扯過床被子蓋了,半躺半坐的歇了一會。
神思還是昏迷迷的。
忽然一陣眼暈,似見床前還跪着個黑影,立刻腦裡又觸起前事,疑惑式歐尚還未走。
心裡一慌,幾乎要向那黑影撲去。
及至定睛看時,哪裡有人,原來是院中老樹被月影推到窗上。
又映進屋裡,一片黑忽忽的。
竟瞧差了。
芷華一陣慘傷,把方才的情景又都勾起來。
但是心裡十分驚懼,想着似經過一場大難,從萬險裡逃出。
不覺毛發悚然,但再想到式歐,又覺有一團熾火在胸中翻滾,燙得心肝灼痛。
想到白萍和仲膺,便又是羞愧,又是悲恸。
這時她的心緒,七情中除了喜字以外,都在這一刹那間嘗遍。
真難過得無可言喻。
便暗暗地禱告上天,教我暫時腦筋麻木,不想這些事吧。
哪知道拚命強忍不想,但過個十分半刻,不知怎的又兜上心來。
那許多情景,重又羅列在眼底心頭,一幕幕的映現。
芷華的心境又随着這些情景轉移,呆想了一會。
忽然微歎道:“這真是待飏下教人怎飏了。
”說完又自己恨道:“我怎又說起這個?看起來還是自己誠心墜入魔障,再這樣想,連自己也救不了自己了。
”想着便尋思起一個妙法,輕輕睡倒,用牙緊咬着唇兒,到十分疼痛時,心裡隻想着疼痛,便不再生雜念。
這個方法居然靈驗,如此刻苦了半個時辰,竟自安穩地睡去。
到次日醒來時,天已正午。
見那常日伺候自己的仆婦吳媽,正在地下擦抹桌案。
芷華大睡初覺,迷惘惘又想起昨宵情事。
心裡十分不放心式歐。
這時也沒加思索,就沖口問道:“你們少爺呢?”這話才說出一半兒來,神智忽而清醒。
自知問得不該,忙把後半句咽住。
那吳媽已聽得芷華在床上作聲,卻沒聽清楚,就回頭問道:“小姐醒了,您說什麼?”芷華倉卒中沒話可說,隻對她笑了一笑,才尋思着改口道:“你們小姐今天好些麼?起床了麼?”那吳媽面色一變,搔着頭道:“我們小姐……哭呢。
”芷華一驚,便坐起來道:“怎麼,為什麼哭?”吳媽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今天一清早,我們少爺拎了個皮包出門,臨走時交給我一封信,叫留給我們小姐看。
方才她醒來我遞給她,看了就哭起來。
我問為什麼,她也不說。
”芷華隻聽到這裡,已轟的一聲,頂上走了真魂。
那吳媽還接着道:“可惜小姐不能出屋,不然您還可以勸勸。
我們拙嘴笨腮的……”說到這裡,隻見芷華呀了一聲,頹然倒下。
面容改變,兩眼直瞪,挺着脖子喘氣。
吳媽驚訝道:“小姐你又怎了?”芷華一語不發,隻指着門叫她出去。
吳媽還要說話,芷華已擰了蛾眉,臉色十分慘厲。
吳媽不敢停留,便依言走去。
芷華等她走了。
自己方凝神細想,式歐一定是走了。
這分明是我逼走了他,莫非昨天我說的“你躲開我就是饒了我”那句話,他錯會了意,因而真躲了我?但是式歐那樣對我,絕不會負氣的。
必是他自知到底放我不下,倘還在一處相處,一則他這單相思沒法害,二則他也沒把握不再纏我。
那時一忍耐不住,怕又要蹈昨夜的覆轍。
因此他便帶着悲苦,忍着相思,飄然抛了家庭,潔身遠引。
犧牲了他個人的幸福,不過隻為顧全我。
他這孩子真可憐了。
可是我在人家裡寄居,多有搔擾,已自心下不安。
如今又把主人擠走,教人家骨肉分離。
淑敏的父母遠客他鄉,僅有這一個胞兄互相依倚。
式歐走了,教她一個小姐家如何支持門戶?這禍事完全起在我身上,我還有什麼臉見淑敏?想着真覺無地自容,柔腸欲斷。
又後悔昨夜自己對式歐的情形,以前自己已支持不住,都要投到他懷裡了。
忽然又變了心腸,隻顧我叩頭求告的胡鬧,知道人家孩子心裡多麼難堪?有了這一層形迹,他自然想着再見面時大家沒趣,難怪他躲了我。
何況我昨天說的話哪一句都象有針尖呀j想到這裡不覺用腳蹬得床欄顫響,咬牙自恨道:“我還自覺着是貞節烈女呢,幹什麼跟人家這樣抗硬?昨夜就是……咳,還算玷污了我的清白?如今擠出事來了,我瞧我怎麼辦?”芷華一陣焦急,通身香汗淫淫,便推開被子,再坐起來。
想哭也哭不出。
再轉念暗恨式歐,你那樣愛我,便是我忍心拒絕了你,也不該給我這樣大的懲罰。
隻顧你為我而走,我該為你怎樣呢?又不由暗暗禱告:“神佛有靈,催送式歐回來,我就忍着羞恥,忘了名譽,跟他認了命也罷。
我把從前害過的兩個人,隻當忘了,可不能再害第三個咧。
式歐,你快回來,回來時定能看見你的服服貼貼的芷華姐姐。
你想從姐姐身上得到什麼,姐姐都許你。
你要有氣,哪怕回來先打我一頓呢。
打死我也不喊疼,呀!式歐,你現在在哪裡?你該知姐姐已經千肯萬肯,伸着手兒隻等你回來咧。
”她這樣禱告着,竟而神化心移。
忽然簾兒一啟,居然有個人進來。
芷華凝神看時,竟還是那個吳媽。
她端了漱盂臉盆進來,放在小幾上,說了句小姐洗臉,就要逡巡退出。
芷華怔了征神,又喚住她問道:“你們小姐還哭麼?”吳媽道:“不哭了,發呆呢。
”芷華低頭凝思一會,才又擡頭道:“你去把你們少爺留下的信要來,我看看。
”吳媽應了一聲,才要舉步,芷華又把她叫住道。
“不要了,見你們小姐也别說我知道這件事。
”吳媽看看芷華,又點點頭,便走出門外。
芷華忽然擰着蛾眉,用手向床上一頓道:“我還忍着什麼?這樣還不别拗死我!”說着又叫道:“吳媽,吳媽。
”那吳媽再走回來。
芷華道:“你還是跟小姐把信要來。
”吳媽站住不動,隻向芷華翻着眼,滿臉現出驚詫之色。
芷華催道:“去呀!”吳媽才嘴裡咕噜着走了。
沉一會又走來道:“我們小姐說了,信上沒有什麼,您不必看了。
”芷華聽了更覺猶豫。
就着急道:“你去跟小姐說,請她務必給我看。
不然我就上她屋裡去。
”吳媽呦了一聲道。
“那可了不得。
您病沒好,今天外面又冷。
可别出去,我去要。
”說着又跑走了。
這次竟很快的回來,手裡拿着一封信交給芷華道:“我們小姐說,請您看了信,别過意。
”
芷華把信接了,見隻是一張摺疊着的洋紙信箋,把字迹折在裡面。
先揮手叫吳媽出去,然後對着這張紙兒呆視,似覺裡面藏着許多把尖刀。
一展開就要飛進心裡。
不知要叫自己受多麼大的痛苦,便手兒顫顫地挨着時候,暫且不敢展動。
但又自知挨不過,隻可穩住了心,自己安慰自己道:“别怕别怕。
式歐愛我,哪能叫我過不去,信裡的話自然沒甚大不了。
就有什麼大不了,本來事已至此,我還怕什麼?”想着就強壯着膽量,像小孩兒看蛇,又想看又怕看的。
費了無限氣力,才把那一幅小箋展開。
隻見上面用藍墨水寫着行書,道:
敏妹:妹得書時,兄已遠行。
吾等骨肉相依,此别良出無奈。
蓋兄叢過在身,為避罪而遠遊。
幸勿念我,吾心折芷華女士,至不能自甯吾心,昨夜犯其妝台,幾踏無禮。
幸芷以正言見規,使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