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醒迷夢。
然此後相見,複有何顔?我若不行,芷或因此遷去吾家。
伊病不可以着風,尚有差池,益增吾罪。
故自挾羞忍恥而行。
歸期難定,至應歸時即歸。
此語妹當喻之,勿焦煩也。
為我寄語芷華女士,自昨夜事後,吾更愛之。
地老天荒,此心不改。
惟内蘊而不外發,尤當竭吾力以避之。
伊人已大镌深刻于吾心,無須更見。
見亦徒增怅惘爾。
願妹與之樂朝夕,且推吾愛以愛其人。
上帝知吾,吾願化為妹也。
歐。
芷華一氣看完,隻覺這封信給自己在通身血輪裡,灌注了無量的熱血,澎漲得不能容納。
因而神經興奮得似乎要發起狂來,便直着兩眼坐起。
轉了個身,又倒在那邊。
再坐起來,光着腳下了地,茫然地踱了個圈子,又跳上床。
把被子抛在地下,把枕頭抱起,用臉兒親了一下,又丢到床欄外。
又覺一顆心在腔裡動蕩着發癢,便用手抓撓胸口。
這樣鬧了一會,心智略清,才落下淚來。
再展開信看,自己低喚道:“式歐把罪惡自己都擔承起來了,他把個人說得極不堪,把我恭維得像多麼玉潔冰清!天呀,他真愛我。
後面說的話多可憐,我受不住。
老天爺是愛我是害我?怎麼教我淨遇見這種人呢。
隻顧他跟我這樣,我可怎麼承受?我……我……我也得對得住他。
反正他有個回來,我給他等死等。
等得他來,就把他摟在懷裡。
拿汗巾當做鞭子,狠命的打他一陣。
問他你既是愛我,就是胡鬧用強,我還真惱你。
”為什麼做張做緻,給我這些罪受?”說着時心裡竟為情感所迷,隻想着式歐,恨不他被一陣風吹回來,自己便能立刻向他改個稱呼。
但是這樣火燒似情感,又經過一些時間,漸漸地冷下去,便想到應該顧忌的一切。
自己在床欄上靠了一會,忽地凄然歎道:“我又不要臉了,害了兩個,還不夠,又想害第三個。
把人家逼得跑了,還不該謝天謝地。
給我個脫罪的好機會,我還癡迷不悟的等把人害到底處。
式歐回來,回來怎樣?我嫁他?我偷他?呸!别不要臉了!”想到這裡,隻覺方才熱辣辣的、春光,倏然變成冰涼。
把手裡的信一丢,雙叉着素手,沉吟起來。
遲一會又把信拿起來看,看了半晌,忽而微然一笑,念道。
“應歸時即歸。
應歸時即歸。
什麼時候是應歸的時?哦哦,這句話容易明白,我走了他就回來咧。
看起來他走必不遠,大約連北京也沒出。
我何苦叫人家兄妹分離?我不走他定不能回來。
我快走吧,而且不走也沒大意思。
”想着把手一拍,定了主意,抛下式歐的事不再思索,倒覺松了心,也長了精神。
就下地洗漱了,自己掀開了床帏,見來時所帶的小皮包,已被塵土封滿。
就拿出拂拭幹淨,又從裡面拿出一疊鈔票,就關好放在原處。
等吃過午飯,芷華知道這宅裡有兩個仆婦,就先支那一個到很遠的地方買脂粉。
沉一刻又遣吳媽到大街藥房去購頭疼藥。
她們去後,宅中隻剩下芷華和淑敏二人。
芷華便也寫了一封辭别信,和鈔票同放在桌上,穿好衣服,戴了帽子,隻拎小皮包,慢慢地溜出宅去,不辭而别。
至于她玉質單寒,帶病獨行,是否要受磨折?以至投奔何處?遭逢何事?都留待後文慢表。
如今且說白萍那日在公園倉卒遇見故妻,狠着心腸,拉了龍珍跑出,一口氣跑出園外。
龍珍見他舉止失常,才要開口向他詢問究竟,白萍隻直着眼向他擺擺手,就招呼了兩輛車子,自己先跳上去,指揮車夫快走。
龍珍沒奈何,隻得上車跟随。
哪知白萍隻催着車夫向歸家的途中走去,龍珍芳心乍展,遊興未闌,還期望着夜裡的俊侶清遊,自然不願回去。
急得在車上低喚白萍,白萍隻做沒聽見。
車子偏又走得快,龍珍越不願意回家,卻在不大的功夫裡便已家門在望。
白萍付了車錢,匆匆的便向裡院走。
龍珍隻可緊跟着,不想白萍走進他自己卧室門首,竟随手把門關了,把個龍珍隔在門外。
龍珍推門推不開,氣得哭了。
又不知白萍何以忽然變了态度?還疑惑自己得罪了他,就忍着氣隔窗問道:“哥哥,你怎麼不痛快?”問了兩聲,不見答應,心裡更沒了主意。
回頭看看見院裡無人。
就小聲喚道:“哥哥,是跟我生氣麼?我沒惹你啊!喂喂!你開門!放我進去。
我有錯處,你擔待我個小,誰讓我是妹妹呢?好哥哥!開門開門。
”說完了裡面還不做聲。
半晌才聽白萍歎息道:“咳!我不是生氣,你别纏我,容我清靜一會。
”龍珍着急道:“你無故地鬧玄虛,叫人不放心。
到底為什麼?告訴我。
”白萍在裡面也着急道:“你怎這樣不體貼人!誰心裡都有些心事,難道不許自己想想?暫時饒我,小姐你先請便。
”龍珍聽他的話裡帶着譏諷,覺着自己一片好心,倒惹出他這些不中聽的話,心裡好生難過,不由得也嘔氣道:“你就是想事,我進去礙什麼緊?你就這樣見外?好!不叫我進去,我就在這兒伺候着,等你大老爺開恩。
”白萍本來已意亂如麻,一時把舊仇新恨,都勾上了心頭。
進屋就倒在床上,要自己痛哭一陣。
但是龍珍隻在外面纏擾,更添了一層煩惱,及至聽到最末幾句話,知道她生了氣。
自想她生氣也好,願意在外面站着就站着,且不管她,先自凝神癡想方才遇見芷華的情景。
她昏倒時,那一張淡白梨花面,似乎比當初消瘦許多,難道她是為我消瘦了麼?想到數年厮守的恩情,我怎該忍心抛了她?在公園又怎該見危不救?我太薄幸了!想來隻追悔着當時走得太快。
虧我真能舍得!就恨不能再跑到公園,跪在她面前請罪。
但再一轉想,又自恨道:“我别負心女子癡心漢了,她先有了仲膺,如今又伴了個漂亮少年,能剩下那一條腸子想着我?她這樣濫,我還裝哪門子情癡呢?看起來女人太俊了終難妥當。
還是像龍珍這樣醜的……”他想到龍珍,才又憶到她還在窗外站着。
便從窗孔裡向外看時,隻見龍珍還在窗前低頭呆立,卻不住的用小手巾擦眼。
白萍暗自可憐她,像那樣驕橫的人,竟能受我這樣冷待,不敢出一句怨言,也真虧她挨忍了。
正想着,忽見龍珍仰了仰頭,竟悄悄的向前院走去。
白萍暗笑,她可忍不住氣了,本來誰有這樣耐性,被人關在門外,還挨着不走?走由她走吧!我且追懷舊事,領略些傷心滋味。
便翻身向内,合着眼再憶起芷華。
想到那日撞破奸情,離别傷心之夜,自悲自怨。
眼淚不由己地湧出。
恨不得把曆來心頭所積的哀苦,進在一場痛哭中盡情發洩。
但又顧忌着不敢放聲。
正在抽噎之際,忽聽玻璃窗有彈指聲音,回過頭去見龍珍右手端着一個餅幹盒,上面放着一隻咖啡杯子,裡面騰騰冒着熱氣。
含笑向屋裡道:“你不開門,也該吃些東西。
飯還得一會兒熟呢,你先吃些咖啡餅幹。
好哥哥!别生氣,我不進去,這東西挖開窗紙你伸手來接進去。
”說着就劃破窗紙,要把食物送入。
白萍見她面上仍是藹然相對,毫無怨色,又對自己這樣溫存,竟像慈母對愛子似的體貼。
心下一陣感動。
又加着方才經過極度傷心,倏然又受了這意外恩寵,不由得心境驟為一變,竟呆呆不動。
隻對着窗外癡視,龍珍隔玻璃窗見他這樣,又含笑催道:“你可接過去呀!一會兒咖啡涼了,喝了又胸口疼。
”白萍此際覺到這種有力的感動,再也不能禁受,忙一轱辘坐起。
自己嘟念道:“我蠢我蠢!怎竟想不開!她不愛我,世界上還有真愛我的呢。
龍珍呀,我險些辜負了你。
”說着就又揚頭大聲道。
“你等等,我開門。
”便跑去将門開了,龍珍隻走近門首,想将食物遞與他,還要退去。
早被白萍一把拉住,拖進屋裡。
龍珍喊道:“你怎了?瞧咖啡潑了一地。
”白萍也顧不得,就把她手裡東西搶過胡亂一丢,推龍珍坐在床上,自己立在她面前,通身顫動的瞧着她,隻覺擁着滿肚子的話要說,又似乎不知該先說哪一句,倒張不開口,反向她怔起來。
龍珍見白萍忽然改變了态度,先還納悶,此際看他突然氣喘得很粗,臉都紅了,筋也暴起,疑惑他是得了什麼病,又怕起來。
便站起拉住他道:“你怎麼了?怎麼忽然這樣?”白萍不答言,又推她坐在床上。
仍喘着氣瞪目呆立。
龍珍不敢再說,隻可帶着驚慌也向他看。
這樣過了一會,白萍忽然霍地向前一撲,先握住龍珍的手,就跪到她裙幅之下,把頭兒伏在她膝蓋上。
龍珍哪裡懂這種新式愛的儀式,立刻大驚,忙慌紮着道:“你……你……怎……”白萍已把她攏得緊緊,低着頭發出聲音道:“我今天明白了,以先我……我太冷淡你。
”龍珍還聽不出他是什麼意思,仍自退避着道:“你起來。
這是什麼樣?你哪會冷待我?我怎沒覺出你冷待?”白萍仰頭道:“我今天才知道,如今世界上隻有你一個人愛我。
我現在什麼都完了,隻剩下一個你。
你可不能再抛下我呀。
”說着眼淚直湧出來。
龍珍本是向白萍求愛不得的人,如今忽見他變成這種狀态,反向自已哀告可憐。
雖然猜不着他是何道理,但是心裡得意的幾乎要發狂。
便強自矜持着,扶着白萍的肩兒道:“你……你快起來。
叫人看見什麼樣子?你說的不是傻話麼?我還要向你趕着,怎能抛了你?天知道,我把你當命啊!隻求你不抛我,我就念佛了。
”白萍悲酸道:“可憐我已是孤獨沒人理的人,現在我全覺悟了。
既然世上還有你這個人愛我,我隻得把身子和心全交付給你。
你可也得把心交給我呀。
”
這時龍珍已拚命的把白萍拉起來,将他偎在懷内道:“小心眼的,你還不放心我?我從見你的頭一天,就把心給了你了。
”白萍怆然道:“好。
你的心我也知道,咱倆從此就鳔起膀來,一同過下去,誰也不許離開誰。
以後還求你對我多耐性些。
可憐我一顆心都粉碎了,指着你給修補呢。
”龍珍用手巾給他拭淚道:“這話你不要多說麼。
你的話我雖不全懂,可是意思我明白。
你的心已經傷透了。
要我安慰你,那自然應該。
我比你大一歲,你隻當我是你姐姐。
有什麼委屈,隻管投到姐姐懷裡來訴。
姐姐一定哄你,教你高興。
再不痛快,你說教我怎樣,我都依你。
要是犯脾氣打我一頓,隻要你喜歡了,我也願意。
好弟弟,你别哭了。
”
白萍聽了她這幾句深憐蜜愛的話,隻覺似乎被一股熱氣湧入心坎。
想不到她一個沒學問的人,對愛情上竟能如此體會。
平日她叫我作哥哥,今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