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賠好朋友來吃飯。
你不收錢,倒教好朋友不痛快。
你們若執意不收,簡直當着好朋友挖苦人,我倒要惱了。
”那飯店掌櫃見他說得懇切,料無差錯,才開了個很低廉的價錢。
李大镖付了,另外又加倍給了酒資。
那飯店掌櫃十二分殷勤地送他們到了門外。
黃瑞軒便要告辭,李大镖道:“什麼話:我送佛還沒送到西天呢。
請你過完煙瘾咱再分手。
”黃瑞軒隻好随他走去。
一直進了租界,到一個出名的煙館大旅館門首。
兩人進去,上了樓。
李大镖才問道:“二哥你有熟地方沒有?”黃瑞軒道:“熟地方倒是很多,不過我是不拘執的,哪裡全行。
”李大镖道:“要是這樣,我領你到一個地方。
一來過瘾,二來開心。
”黃瑞軒應了。
李大镖便領着瑞軒,又下了樓,出那旅館的後門。
黃瑞軒嗟異道:“怎又出來?”李大镖道:“這裡面左不過是一樣的煙館,有什麼熱鬧可瞧?我是要你到一個特别的地方去呢。
”二人且走且談,轉過一條小巷。
李大镖到一個敞舊小門之前,便自立住,輕輕用手拍門。
黃瑞軒到底有些膽小,便問道:“這裡沒危險麼?倘吃抓捕了去,那可怎好?”李大镖笑道:“你放心。
什麼事都有我呢。
二哥絕吃不了虧。
”正說着門内有人問道:“誰呀?”李大镖并不答言,隻拿出手巾來,拍拍抽鞋上的土。
那門兒忽然開了,開門的是個老頭兒。
李大镖也不理他,和黃瑞軒一直進去。
院裡原是四面平房,各屋都挂着窗簾,裡面燈火燦然,隻院中暗然無光。
猛然黑影裡有女人問道:“來的是哪一位?”李大镖道:“我來過幾十遍了,還不認識我?”那女人忙道:“呀。
原來是和崔大爺來過的李大爺,您屋裡坐。
”說着就把他二人讓進一間屋裡。
黃瑞軒見房中陳設平常,止于尚不污穢,便自坐在椅上。
那女人也跟進來,卻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生得兇眉惡眼,向李大镖道:“崔大爺怎沒來?”李大镖道:“出門到南邊去了。
”又指着黃瑞軒道:“我給你們請來這位黃二爺補缺,好不好?”那女人笑道:“怎不好呢?這位二爺喜歡什麼?我給您辦。
”李大镖道:“第一喜歡抽大煙,你先把煙具拿來。
别的事等會兒再說。
”那女人答應着出去,須臾就拿來一副很精緻的煙具,擺在床上。
黃瑞軒自己躺倒燒煙。
那婦人也坐在旁邊,又向李大镖問道:“這位黃二爺到底喜歡什麼呀?早些告訴我,好派人招呼,回頭太晚了,怕尋不着。
”李大镖向瑞軒道;“怎樣?”黃瑞軒摸不着頭腦,納悶道:“你不是請我抽煙,現在煙已有了,還要怎樣?”李大镖道;“二哥你真不明白這是什麼地方?黃瑞軒忽然想起,此間或者是什麼花煙館。
賣煙以外,另外還營私娼,便道:“我也有些明白。
不過沒有來過,不敢混說。
若有什麼好玩,大镖你瞧着辦。
就叫一個來也好。
”李大镖笑道;“二哥你可罷了,我說了半天,還是隻明白一半。
你隻當這裡是暗娼,若隻是暗娼,還有什麼特别?這裡是有名的轉子房大台基。
”又指着那婦人道:“這便是有名的強三奶奶。
稱得手眼通天,要什麼人她全弄得來。
你就檢樣兒說吧。
”黃瑞軒道:“我本是逢場作戲,沒有目的。
随便什麼樣的全好。
”李大镖笑道:“敢情二哥你外行,那麼就尋個新鮮樣的給你看看。
”就向那強三奶奶附耳說了一句。
強三奶奶笑着站起來道:“我這就派人叫去。
你二位寬坐,我還有事,不陪了。
”李大镖道:“你是忙人,請忙去吧。
我們自己随便。
”強三奶奶便自出去。
黃瑞軒問李大镖道:“你鬼鬼祟祟說什麼?”李大镖道;“二哥且自抽煙,不必多問。
等會兒自然明白。
”黃瑞軒見他賣弄機關,知道問也枉被他居奇,便不再說。
隻自吸煙。
忽然想起,這些全是閑事。
自己久已想尋着官面上的人,打聽老吳和式歐的事,如今遇見李大镖,豈不正是個機會?便問道:“大镖前些日我那朋友吳定三,被你們探訪局捉去的事,你曉得麼?”李大镖道;“怎不曉得?不過我始終不知道那姓吳的和二哥是朋友。
所以沒給他幫忙,沒給你送信。
到我知道時,他已被你們保出去了。
”黃瑞軒道:“大镖,你知道這件事是從哪裡出的毛病?”李大镖哈哈笑道:“二哥你還真問着了。
你問旁人,旁人也不知道:旁人問我,我也不告訴他。
你那朋友姓吳的,本身并沒惹人。
是吃了别個的挂誤。
”瑞軒道:“吃誰的挂誤呢?”李大镖道:“論起細情,我也弄不十分清楚。
現在把我知道的告訴你,你自己想去。
姓吳的被捉的前兩天,有我們同事孟四的朋友朱上四,到局裡報告,說是當初曾在本地作過官現在變成亂黨的房正梁,現在藏在姓吳的醫院裡。
當時禀了上去,便請了公事,預備第二天夜裡去拿人。
一共派了十個人,卻沒派着我。
我正坐在下房裡生氣,已經夜裡十二點了。
忽然有電話尋姓李的說話,我就過去接,電話裡自稱是什麼班的柳如眉,問我:是李金波不是?我才知是找錯了人,連忙派人把同事的李金波找來。
老李在電話上耍了半天骨頭,我便知是他相好的女人。
等他把電話打完,向他盤問,李金波說他早先和這柳如眉有過來往,後來斷了。
今天她又邀他到北安旅館見面。
李金波美得要飛上天去,便戴上帽子跑了,一夜也沒回來。
直到第二天早飯以後,才顯了魂,腰酸骨麻的樣子,明是夜裡得了巧寶兒,賣了苦力氣。
一進門就托付同人,晚上到醫院去拿房正梁,務必把一個大夫名叫張式歐的也順手牽了來。
大家因這是常有的事,就答應了。
我卻明白了這幾步棋,朱上四才報告了房正梁的事,柳如眉緊跟就把李金波調出來,又牽上什麼張式歐。
不用問,他們定是一手兒活。
二哥你知道柳如眉和朱上四是姘頭麼?”黃瑞軒點頭道:“我早先就有些耳聞,前不多的日子還看見他倆在街上同走,不過沒有介意。
”李大镖又道:“後來我問李金波。
李金波告訴我,那柳如眉纏了他一整夜,非要毀張式歐不可。
據說若不把張式歐毀了,她就難免栽跟頭呢。
”黃瑞軒聽了,把幾件事合起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
怪不得柳如眉方才對自己那樣奚落。
原來她已變着方兒戰勝了我。
看起來,式歐才是冤枉。
若不是我把柳如眉逼得太急,她也未必生心害式歐。
這才是無事生非,因小失大。
老吳又吃了式歐的累,弄得醫院封門。
論起禍者,全發生在我一人身上,心中好生難過。
便把柳如眉和朱上四恨得牙癢,自想得了機會,若不把他倆着實收拾一下,我就枉是黃瑞軒了。
正想着忽見門兒一啟,強三奶奶走入。
向李大镖笑道:“來了。
”接着又走進一個油頭粉面的人,瑞軒乍看,還以為是個高身量的妓女。
細瞧才知是個二十上下年紀的男子,隻見他頭戴着一頂流氓式的瓜皮小帽,身上穿绛紫色綢袍,剪裁得比女衣還瘦,腰際凹入,臀部凸出,把不美的曲線都顯露無遺。
袍子外面還罩了件巴圖噜式青絨小坎肩,腳下青尖鞋還鑲着細白滾邊。
長得粗眉大眼的,又是個橫臉,沒有一些秀氣。
卻是女氣十足,走路時腰肢款擺,作出十二分媚态。
瑞軒一看通身皮膚都起了疙疸。
這時強三奶奶向瑞軒道:“二爺,你看好麼?”瑞軒還沒答話,李大镖已從袋裡掏出兩塊現洋,皺着眉頭,遞給強三奶奶。
強三奶奶一言不發,把錢轉遞給那少年男子。
那少年接過,就低着頭走出去了。
強三奶奶向李大镖道:“這一個你們看不中麼?實在天太晚了,尋去都不在家,隻弄了這一個來。
”李大镖撇着嘴道:“強奶奶别拿我們開心。
憑這樣的臉子,也敢出來賣錢。
我李大镖也不愁沒飯吃了。
”強三奶奶笑道:“大爺真好取笑,話可别這樣說。
這個孩子叫軟骨頭老七。
莫看長的不大漂亮,會哄人着呢。
有個福建人陳廳長,就一時離不開他。
”李大镖道:“罷了罷了。
陳廳長離不開他,我們看不慣他。
你不必費事,我們也就走了。
”強三奶奶道:“那為什麼呢?你二位為尋樂子才來。
怎能别扭着回去?等我再給你們想一想。
”說着沉吟一會,又道:“有可是有一個,現在還在這裡。
是個少爺出身,又是個票友兒,還在台上唱過戲呢。
生得真俊,可是價錢加倍。
”李大镖道;“你隻管叫去,大爺不怕花錢。
”強三奶奶道:“叫來容易,可是你二位要客氣點兒。
人家并不是常幹這個的。
不過偶爾高興,頑票找零錢花啊。
”說着就走了出去。
黃瑞軒這時已瞧出些眉目,便問李大镖道:“怎這台基還轉出男子來?”李大镖笑道:“二哥,你這可外行了。
實告訴你說,這個地方和山東飯館一樣,吃什麼有什麼。
強三奶奶手段大了,憑什麼姨太太女學生,她都弄得了來。
這還不算特别,可着這一方的龍陽相公,她都認得。
隻要你說出個樣兒,她便尋得來。
我有個朋友老崔起先是到這裡來嫖暗娼。
以後聽說這裡可以玩相公,就改了路子。
認識了個相公名叫玉如的,一下子就迷上了,連着在這裡賴了兩個多月。
後來連褲子都進了當鋪,才借盤費回老家了。
那時我常同他來,要不我怎同這強三奶奶熟識呢。
”黃瑞軒點頭道;“哦。
這種頑藝兒,又重興起了。
莫怪人說天津風俗一天比一天壞。
”李大镖道:“二哥你說的是當初的相公下處麼?和這個還不一樣。
”瑞軒道:“我說的不是相公下處。
當初另有一種地方,也是相公和妓女同在一個窯子裡,任憑遊客挑選。
有個名兒,叫作狗男女。
這是三四十年前的事,大約也在侯家後和紫竹林等處。
不過我也沒親眼見過,是聽旁人所說。
”李大镖道:“相公和妓女住在一起,幹柴烈火的,自己不就配了對兒,還能賺錢麼?”黃瑞軒道:“不然,所以當初創始這種營業的人,學問都不在管仲以下,竟有預防弊端的辦法。
他們教相公矮下一輩去,喚妓女作姑姑。
妓女卻喚他們作侄兒,一定了倫理上的名分,居然就不生是非了。
”李大镖笑道:“還是那時候的人心實。
要在現時,莫說隻差了稱呼,就是真的姑姑侄兒,還常出毛病呢。
”黃瑞軒也一笑,又道:“方才你給那相公兩塊錢,是什麼意思?”李大镖道:“這裡的規矩,凡是叫了女的來,若看不中,要給一塊錢,名曰車錢。
就是不叫她幹賠往返車資的意思。
至于叫了男的來,看不中卻要給兩塊錢,但可不叫作,車錢了。
”黃瑞軒道:“叫什麼呢?”李大镖道:“叫遮羞錢。
”黃瑞軒笑得前仰後合的道:“這名兒真妙。
他們當了相公,還懂得羞呢,太笑話了。
不知道還有什麼規矩?”李大镖道:“這倒沒許多規矩。
不過叫相公陪着頑一會兒,照例五元。
實行達到目的是十元。
要整夜的住呢,二十元。
等會兒這個還是加倍。
二哥你要高興,我就奉送四十元。
叫你樂一下。
好在我這錢也不是好來的。
”黃瑞軒忙敬謝不遑道:“留着你那錢吧。
我沒這麼大高興。
”正說着強三奶奶又進來道:“這裡不幹淨。
那邊有好一點的房間騰出來了。
二位請到那邊兒坐。
您二位要見的人,就在那兒等着呢。
”李大镖是個粗人,聽不明她言中之意,還以為強三奶奶對自己特别優待。
黃瑞軒便知道這個相公架子不小,不肯按着老例随班聽選,卻要旁人移樽就教。
更要看看是怎樣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當時便立起來,和李大镖同随強三奶奶出了這間房子,又進了一個小院。
轉過過道,就見有一間精室,裡面燈火通明。
強三奶奶掀開簾子,讓他二人進去。
黃瑞軒進門,就見屋中陳設頗為講究,四壁也居然有名人字畫。
靠牆角上一張銅床,有個人正斜倚着床欄,低着頭兒,在喉嚨裡哼着小嗓。
聽見有人進來,連頭也不擡。
強三奶奶卻已叫道:“來,我給你們引見引見。
”就指着李大镖道“這是李大爺。
”指着黃瑞軒道:“這是黃……”一言未了,那人偷眼兒已瞧見瑞軒,忽然呀了一聲,猛然用手巾遮着臉兒,站起身就向外走。
黃瑞軒在這一刹那間,已瞧出這人十分面熟,忍不住就一把拉住道;“怎麼走呢?坐坐何妨。
”說着就把他遮臉的手巾拉開,廬山真面立刻呈露。
黃瑞軒仔細一看,不由哈哈大笑。
那人也粉臉通紅,低頭不語。
強三奶奶在旁道:“怎麼回事。
你們從前認識麼?”黃瑞軒道:“我們是熟人,你不必管。
快去把煙具拿來,我還要和這位呂先生細談呢。
”說着就又向那人拱手道:“想不到在這裡遇見。
幸會得很,不必客氣。
請寬坐談談。
”又給李大镖道:“這位就是……”那人急忙伏在黃瑞軒耳邊,竊竊地說了幾句,那樣像是竭力懇求。
李大镖在旁見那人約摸不到二十歲年紀,雖是男人,卻天生得一張女人面目,一副女人身材,至于打扮更是妖豔動人。
才知道強三奶奶稱贊非虛,按一等貨一等價錢的例,價錢加倍實在應該。
卻隻不明白黃瑞軒何以對他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