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對這件慘事有什麼覺查,請快告訴我。
”祁玲道:“我真後悔,昨天不該叫她到公司來。
若睡在家裡,哪有這事啊。
”說着就把白萍龍珍淑敏的三角關系,以及龍珍和柳如眉投到淑敏處,尚互不相知。
龍珍為白萍居然嫁了她的姐夫錢畏先,随又夤緣到公司作事。
白萍和淑敏到天津旅行之後,景韓發現白萍房間的鑰匙遺失,後又尋着。
因而生了疑問,到外面訪查。
發現龍珍仿制鑰匙,以為她要進白萍房中偷竊。
自己和景韓防了幾日,徒勞無功。
淑敏同來,問知此事。
就把白萍留在家裡,自來冒充白萍睡了一夜,想不到竟中毒而死!又提到夜間曾聽見一聲慘叫的情形,都仔細說了。
式歐思索着道:“祁姐這樣說,是疑惑龍珍害了妹妹。
不過龍珍現在哪裡?”祁玲道:“在清早沒發現淑敏死了以前,她就出門走了。
”式歐點點頭道:“這樣說,八成是她。
隻要證據确實,不怕她跑到天邊。
隻憑她那特别的醜樣,就容易防拿。
現在我先看淑敏怎樣中毒?她既沒自殺的理由,絕不會自帶毒品進來。
而且看她的樣兒,一定是把毒物吃下去。
昨夜最韓先生和祁姐都在這裡,可曾知道淑敏吃過什麼東西?”景韓道:“她來時已很晚了,隻我給送進一盤餅幹和蛋糕。
不知吃了沒有?”說着向床頭長幾上一望道:“點心還擺在那裡,她并沒吃啊!”式歐看幾上果然有一盤點心,擺得整整齊齊,不像動用過的樣子。
随又看見那點心旁邊,放着個暖瓶,和一個茶杯。
杯中仍有冷水存留。
式歐拿過水钚一看,叫道:“這水怎麼是混的?”說着又舉向窗前光亮處,觀察半晌,再用唇呷了一下道:“毒就在水裡。
你們看這杯邊幹燥處,隐隐的有了結晶。
并且這味兒是很甜,但是嘗後又覺很苦,這水一定是由暖瓶裡倒出來。
毒就放在暖瓶裡。
”景韓道,“不能,暖瓶的水是我親手灌的,給她送到房裡,怎會有毒?”式歐不語,就另尋了個極大的碗,放在桌上。
然後将暖瓶搖蕩半晌,才把裡面的水倒入大碗内。
祁玲在旁,看見碗内的水色頗為混濁。
不禁愕然道:“奇怪,這水怎一點不清。
昨夜分明是景韓到廚房新灌的,”又問道:“昨夜你取水的時候,曾刷過這暖瓶沒有?”景韓道:“我因為暖瓶蓋得嚴緊,原來又沒存剩水,以為很幹淨,無須刷洗,就馬虎着灌水進去了。
”祁玲道:“這麼說,莫非暖瓶多日不用,裡面有了塵土?”式歐搖頭道,“這混濁絕不是泥土,我看多半是白糖。
”說時無意中向地下一看,見書架腳旁還有一個較小的暖瓶,便低頭拿起道:“這房裡怎有兩個?”景韓道:“這個是白萍舊時用的。
因為白萍病的時候,淑敏前來看護,嫌這個太小,另就買了一個。
把這個丢起來不用。
前兩天我還想拿去使呢。
”式歐聽着想了想,忽地把小暖瓶搖了兩下,隻昕裡面微有沙沙之聲,便撥開塞予,反轉來将瓶口向案上着力一頓,隻見從裡面倒出一些白色粉末。
他用手撥着觀察許久,一拍案角道:“全明白了,這是質料極純毒性最大的海龍因,和質地極細的西洋砂糖。
下毒的人心思很巧,她知道暖瓶是常用的,所以放在裡面。
又恐怕淑敏因味道太苦,所以加上白糖,蒙混人的味覺。
又因為房中放着兩個暖瓶,不知道哪個是常用的,所以都放入了。
一定是這樣。
”景韓聽着,急得自打嘴巴道:“我真該死!昨夜用暖瓶灌水的時候,怎不看看。
這簡直是我害了她。
”祁玲道:“你且不必埋怨自己。
誰能料得到有這意外的事出來。
若說害她,簡直更是我。
昨夜她來公司,我一個人知道。
我怎就不攔阻?再說到了這裡,我又叫景韓給她送點心和水。
早知這樣,還不如叫她饑渴一夜。
”式歐滴淚道:“到這時都别說了,你二位不是神仙,怎能未到先知?也是妹妹命該如此。
隻有一樣事不明白,咱們假定下毒的是龍珍。
可是淑敏昨天才回來,事前又沒洩露過到公司過夜的話,龍珍怎會預先知道?而且什麼時候進來下的毒呢?”
祁玲聽着道:“我敢保淑敏到公司來以前,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她的行動。
龍珍萬不會曉得……”說着忽跳腳兒叫道:“呦。
對了對了。
我才明白,淑敏死的冤枉。
下毒本不為害她,她卻趕來作替死鬼了。
”景韓恍然大悟道:“我也明白了。
龍珍前些日的鬼祟作為,就為是偷進白萍房中,來下毒藥。
大概她早已安就害白萍的心了。
可是她何緻下這狠手呢?”祁玲道:“你且不必研究這個。
我又不明白,自從咱們發現龍珍假造鑰匙以後,天天夜裡都在防守。
她什麼時候能進來?”景韓道:“啊。
咱們一直經心,除了那一夜沒……”祁玲聽着,便知他說的是住旅館的一夜。
怕露出秘密來不好意思,忙接道:“就是頭一夜,咱們在銅器鋪訪知龍珍所定造的鑰匙,須次日才能制得。
認為她當夜絕不能有動作,就沒防備。
這也不成問題,她沒鑰匙當然不能進來。
到她有了鑰匙,咱們又沒一夜不防了。
難道她白天能……”景韓道:“你也别研究這個了,現在既然發現淑敏确是被害,龍珍又最有嫌疑。
應該怎樣辦法,趕快定奪。
我看第一要報官捉拿龍珍,别叫她跑了。
”式歐道:“報官反得耽誤時候,祁姐你随我先到龍珍家去一趟,捉住她再一同歸官。
”祁玲點頭道:“我随你去。
不過淑敏的屍身,就放在這裡麼?”式歐道:“這屍身不能移動的,因為捉着龍珍,一定要打官司。
便是捉不着,也得請官府防拿她。
現在為了報仇,顧不得暴露淑敏屍身了。
”祁玲心知報官之後,大家都脫不了麻煩。
但事已至此,無法避免,便道:“那麼咱就快去吧。
”式歐便托景韓看守屍身,不要放人進來,不要移動房中物件。
就同祁玲出了公司,顧着洋車,直奔畏先家而去。
到了地方,祁玲下車叩門。
半晌才聽畏先太太在裡面問:“誰?”祁玲道:“姓祁,尋你有點事兒。
快開門。
”裡面已聽出祁玲口音,便開了門。
祁玲見畏先太太衣衫不整,像是方才睡醒的樣子,忙問道:“龍珍在家麼?”畏先太太道:“沒有。
她兩三天沒回家了。
”祁玲裝作笑道:“不能,她明明告訴我說是回家,怎會沒有?一定跟我玩笑,故意藏起來。
我得進去搜搜。
”說着就向裡走。
畏先太太道:“她真不在家。
你這大清早尋她幹什麼?”祁玲順口道:“她昨天跟我和這位張先生約定,今日起早兒去西山遊玩。
說好她在家裡等着,我們都來了。
她躲着可不成。
”說着進到房中,四處一看,果然沒龍珍的蹤迹。
連床下門後都搜了,仍是沒有。
再出房把對面的空屋也仔細查看一遍,祁玲暗想這定是龍珍畏罪潛逃了。
她作了那樣大禍,當然不敢回家,要捉她恐怕費事。
但又想起畏先何以不見?便問畏先太太。
畏先太太道:“他也兩日不在家了。
不是在公司睡麼?你怎不知道?”祁玲一想,畏先原久在公司寄宿,自這次立了家庭,才回來住了幾日。
現在或又回公司上宿,也未可知,不過自己沒注意他的行止罷了。
這時在此處耽誤無益,便辭了畏先太太,和式歐出門,走着說道:“這樣看龍珍是跑了。
我們隻可先辦淑敏的善後。
”
式歐道:“我們第一要報官,她是被害身死,隐瞞要犯法的。
再說我們還希望官府捉拿兇手。
”祁玲道:“這是自然。
不過白萍現在還睡在你家,應該先告訴他不呢?”式歐道:“當然告訴。
”祁玲歎道:“這要叫他傷心死了。
無奈也沒法瞞他。
咱們先到你家吧。
”式歐應着,轉個灣兒,便到張宅門首,叩門進去。
祁玲道:“你不要驚動式蓮。
若波她知道,定要跟去看,就得随着打麻煩。
”式歐道:“你告訴白萍,他定要哭号,還不被式蓮她們聽見?”祁玲道:“我不在這裡說,你見着他也别動聲色。
等到公司再細講不遲。
”當時二人進了内院,到淑敏房中。
見白萍在床上睡意正酣,祁玲不禁湧下痛淚,忙先拭淨了,才推醒了他。
白萍朦胧開眼,一見祁玲翻身坐起。
祁玲道:“你快起來。
公司裡有事等着你去。
”白萍怔怔地問道:“什麼事?”祁玲道:“你去了自會明白,現在不告訴你。
”白萍原隻和衣而卧,起身下床。
穿上外衣道:“淑敏呢?”祁玲聽他問出這兩字,就好似心中刺了兩刀,強忍着說道:“在公司等你呢。
”白萍便内外走着,祁玲式歐随後。
三人出了大門,白萍回頭道:“祁姐你告訴我是……。
”說着見祁玲低頭至臆,淚濕胸前,大驚道:“祁姐為什麼哭?”祁玲見他突然回頭,掩飾淚痕已來不及,又知道這已不是花言巧語所能濟事,便直說道:“你别問了,到公司就知道。
”白萍驚愕之下,又見式歐面容慘厲,以手撫目,更驚道:“莫非她……出了什麼……。
”祁玲見路旁有洋車,就叫過來,不容白萍說話,便推他上車。
随後祁玲和式歐也坐上去,飛奔到公司。
下車進門,聽裡面仍是靜悄悄的,知道尚未被衆人發覺,再看看手表,還隻八點多鐘。
祁玲便拉住白萍說道:“我告訴你吧。
淑敏死了。
”白萍驚極欲倒,空張口說不出話。
祁玲拉住他道:“人死不可複生,你也不必悲痛。
進去看看,快想法替他報仇要緊。
”說着就扶他進到院中,見白萍住室已開了門。
景韓正在院中踱着。
祁玲也不願說話,和白萍推門走入。
白萍一見淑敏屍身,立刻伏身抱住,痛哭起來。
式歐等本已忍悲許久,這時也随着放聲大恸。
這一舉哀,立時把全公司人俱皆驚醒,全跑來瞧看。
祁玲忙先勸住式歐道:“你快去到本區報告一下,就領區裡人來驗看。
”式歐聞言,便跑出去。
這裡祁玲又勸住白萍,對他述說淑敏身死的經過。
公司中人在旁聽着,全都嗟歎不已。
這時畏先出現了,聽得龍珍是淑敏的嫌疑犯,吓得戰栗失措。
景韓問他住在何處,畏先道:“我就在公司裡住,三、四天沒回家,不見龍珍也有兩天了。
誰想到她會作出這等事來。
”景韓道:“你和她怎會兩天不見面?”畏先道:“我不便到女宿舍去。
她又不上我的房裡來。
怎會遇得着?”說着式歐已然回來,身後随着一位署員,二位巡長,四個警士。
進門先問明和死者本案有關系的人,全令站在一邊看住,把沒關系的人趕出房外。
但是這時無論是誰,也不能出大門,因為門外已另有警士守着,不準出入。
然後由兩個警士驗了淑敏屍身,才由署員挨個兒訊聞。
式歐祁玲白萍景韓都把實在情形說完,署員聽得龍珍是嫌疑兇手,因為畏先是龍珍丈夫,就喚過問了半晌。
并且記明龍珍年紀相貌,随也把畏先看守起來。
署員因為案情複雜,所有關系人一個不放。
留兩個警士在公司看守。
随即帶一幹人回轉本區。
再經過正式訊問手續,然後備了公文,轉送警察廳。
這件事轟動了整個的北京,便有報館訪員到了公司采訪。
從公司人口裡探得半确不實的案情,在當天晚報上便登出來。
有些手眼靈通的記者,設法看到區裡的供詞,組織成詳細記載,次日報上才算宣布了真相。
局外人看報揣測,雖然都認為龍珍嫌疑最大。
但淑敏中毒的暖瓶,是景韓親手送去,并且祁玲一直伴守未離,這兩人也似大有嫌疑。
不特外聞如此議論,便是警察廳司法課内的首次審訊,也頗在他二人身上着眼。
幸而祁玲毫不掩飾她和景韓的秘密關系,直訴出徹首徹尾的實在情形,并且把白萍的多角戀愛,都說出來。
問官因幾人口供相符,哭主的式歐又竭力替祁玲等開脫,認定淑敏是龍珍所害。
廳裡才下令緝拿龍珍。
一面開釋了式歐,令其候傳,并領屍掩埋,一面把祁玲白萍景韓畏先四人轉法院拘押起來,這情形似乎告一段落。
但他四人卻無辜陷于累線,必待拿到龍珍,方能發落了。
這時淑敏被害的消息,已由各地報紙轉載而傳遍全國。
因為淑敏雖然是尚沒有作品發表的電影演員,但以前曾不斷有照片在報紙上刊登,題為紅杏出牆新片的女主角。
雖然片子永未出世,但以淑敏的绮年玉貌,已令社會上人很多注意。
死後又一轉登她的照片,見着的人都因愛憐她的容貌,深加悼惜,就更傳說起來。
再說法院方面,為待緝拿龍珍,和偵查研究案情,就把案中人又看管數日。
隻式歐一人在外,雖然竭力托人保釋他們,無奈尚未得批準。
就在這幾日的沉滞期間,外間的宣傳大盛,批評也多。
不特把嫌疑多加在祁玲、景韓身上,并且許多人懷疑到白萍。
認為這案子十分隐秘,雖然祁玲景韓咬定毒品是龍珍所下,但總是一面之詞。
在龍珍到案以前,不能确定。
實際毒物藏在白萍房内,或者便是他的預謀,也未可知。
再說白萍的多角戀愛,也被社會上攻擊甚厲。
現在且不提外面的事。
隻說龍珍。
她在淑敏去世的早晨,由公司悄悄走了出去。
并沒回家,就一直奔了車站,趕最早一班火車,奔到天津。
在東站下車,走過萬國橋,在法租界一家小旅館住下。
她雖然在白萍房内下了毒藥,但還不知發生什麼情形,就注意北京的報紙。
次日午後,便買到一份北京小報,把淑敏被害的事記載得十分清楚,并且指出殺人犯便是她。
龍珍看了悲悼欲死,原來龍珍下這毒手,動機全起于祁玲身上。
因為她自與白萍分離,自知不配作白萍的配偶。
雖然心裡還有些倦戀難忘,但能強制着不作妄想。
已拚着甘守寂寞,不與人争。
任白萍與芷華複合也好,與淑敏結婚也好,若任其自然,本可相安無事。
隻怨祁玲過于關心淑敏,隻怕龍珍對白萍死灰複燃,竟使出種種手段,用不合理的辦法,慫恿龍珍嫁畏先,替淑敏掃除後患。
其中許多過于操切的行為,都使龍珍十分難堪。
龍珍久已不忿,自想我和白萍也曾有一度關系,并且曾經訂婚。
若論起道理和法律,應該作白萍正妻,絕無疑義。
以從對于芷華的遜讓,完全出于自動。
若較真兒,芷華是被出的棄婦,也沒法和我争位的。
如今芷華去了,淑敏和白萍要好,我也并未嫉妒,倒願他倆戀愛成功。
隻是祁玲在中間左遮右攔,竭力毀壞堵塞自己和白萍中間的道路,竟然異想天開的逼我下嫁畏先。
并且言語中常常露出白萍是淑敏禁脔,絕不許他人染指。
自己本來是讓了的,但經祁玲這—撥弄,反而有些不能甘心了。
龍珍氣惱之下,便覺妒恨之心,不能自遏。
于是想出個狠毒主意,要害死白萍,落個大家一樣粉碎虛空。
她這念頭絕不是由于嫉妒淑敏,而實為報複祁玲。
以為這樣便可使祁玲一切苦心努力,完全作廢。
自己便償了命,也算出一口惡氣。
她懷着滿腔怨毒,等待時機。
趁白萍和淑敏出門,便磨着畏先,轉求景韓,在公司裡得了位置。
移居進去,夜裡去偷了白萍門上的鑰匙,畫了兩張圖樣,然後将鑰匙仍還到在院中曬着的景韓褲袋内。
她就出門到街上銅鋪仿造鑰匙,卻怕萬一造不合适,便把兩張圖樣,分交兩家銅鋪制造。
一家應許當日便成,一家卻許在次日。
祁玲和景韓出去查訪,隻訪着次日造成的一家。
他二人以為龍珍當晚不會動作,才放心大膽地去住旅館。
其實龍珍當日便取得定制的鑰匙,帶在身上。
又向街上的洋車夫詢問,何處有賣海龍因的店鋪。
當地毒品盛行,售毒者到處都有。
恰巧龍珍所問的車夫,那時也是毒界一分子。
把龍珍當作同道,又貪圖幾文鎬賞,就把她拉到東城一家韓人開的白面鋪。
龍珍買了十多塊錢的海龍因,另外貪了車夫一元。
她在回途上,想到海龍因味苦,容易使人覺察,便又購了些細白砂糖。
另外又買了隻極小的手電筒,才回了公司。
不動聲色,等到晚上,她屢次向前院窺探。
發現景韓未曾回來,暗喜天賜其便。
論起女子的嫉妒和負氣,真是極玄妙的事。
任是如何懦弱的女人,遇到這兩種關頭,就能立時變成悍厲。
由嫉妒可以把極愛變成極恨,由負氣可以殺人或者自殺。
龍珍對白萍本來極愛,但因為由對祁玲的負氣,引出對淑敏的嫉妒。
于是大變初心,動用陰謀把白萍噩之死地。
雖然明知白萍無辜,這一舉過于殘忍。
但她自受祁玲刺激,心頭便如中了厲氣,不惜倒行逆施了。
當時她候到深夜,聽前後院中人們都入睡鄉,便用鑰匙開了白萍的房門,偷偷進去。
用電筒微光照着,尋着三個盛飲料的器具,一個茶壺兩個暖瓶。
那茶中尚有殘茶,暖瓶中也各存餘瀝。
她把茶壺洗淨,暖瓶倒幹。
她所最注意的是茶壺。
知道白萍很喜飲茶,回來便要用的。
先替他洗淨,以後用的時節,仆人見裡面潔淨,便不會再洗了。
收拾了以後,才取海龍因和白糖,用一成毒藥五成白糖的分量攙和好了,将少半倒入茶壺的嘴兒内,因為這樣外觀不見痕迹,到斟茶的時候,水從壺嘴流入碗裡,便可将毒藥帶出。
否則也可被壺中熱水融化了。
至于那兩個暖瓶,因為口兒很小。
又原來堵塞着,既不容易看到底面,用的時候也不用刷洗。
便把剩下的毒品,分納入兩瓶之中,又輕輕搖了幾搖,借裡面的潮濕,把藥末粘住。
她預料白萍回來,用這暖瓶注水之先,必将瓶子翻轉向下。
看還有舊水沒有。
及至發現是幹燥的,自然徑行注水進去,萬不會露出被綻。
龍珍心細手快,須臾便全行弄妥。
然後将壺瓶全安放原處,回到自己房中安歇。
次日她出門之時,順手将鑰匙丢入街旁地溝之内,以滅形迹。
從此之後她便成了沒事人兒。
出來進去,神色自若,絕不向白萍住室挨近一步,瞧望一眼。
隻等着白萍回來收功。
可憐祁玲景韓兩人,隻為多貪一夜歡娛,竟給龍珍造了機會。
次日再起始防備,已然把禍事關在房内了。
及至白萍回來,白萍先到公司走了一轉,龍珍已然知曉。
幸而白萍匆匆又回到淑敏家,未曾動用這茶壺暖瓶。
但是龍珍知道白萍總要回公司來住,無論如何,是逃不過今夜的了。
她想起白萍昔日恩情,也覺不忍。
幾次要設法挽回這悲慘的局面,但轉念到淑敏日後的得意,祁玲目前的偏袒,便又咬緊牙關,決意聽其自然。
她便想早些躲開,免得慘劇發現,遭受嫌疑。
及至到了夜間,她又偷出前院窺探,見白萍房中燈火光亮,知道他已回來,便也回房安寝。
但是一夜中展轉反側,又加深夜被景韓驚了一下。
她心想白萍這時或已死了,莫非冤魂前來索命,就吓了一身冷汗,顫栗不已。
好容易熬到天色将明,她簡直覺心慌意亂,不能自持。
自思白萍在房,沒有不飲水的道理。
飲水就必死無疑。
等早晨被人發現,一定驚動官府,要把全公司人審問一遍。
自己雖作得手段妙,在表面上沒有破綻。
但苦于心内驚慌,不能自持。
倘或在被訊問的時候,鎮定不住自己的心,必要露出可疑的形色,那就糟了。
于是嘀咕了半晌,越想越怕,不敢再呆下去。
就把随身衣物,裹了個小包,帶着悄悄溜出。
滿打算沒人看見,卻不料祁玲藏在景韓房裡,瞧着正看。
她出了公司,本想回家。
繼而想到回家和在公司是一樣的危險,才改計要先住到旅館。
聽聽風聲如何,再作道理。
但是一樣潛逃,與其仍在北京,還不如上天津去,較為穩妥。
她到天津住了旅館以後,每日注意北京的報紙。
才知道那夜白萍并未在公司居住,反倒害了淑敏,不禁大失所望。
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變态。
本來白萍是她的舊情人,而淑敏僅于是朋友,而且有奪婿之恨。
如今聽她死了,本該順意。
但龍珍不知怎的,反倒懊悔起來。
自覺淑敏之和白萍交好,原是出于自然。
并非故意奪自己所愛。
自己來本并不恨她,隻為祁玲過于偏袒,才使自己負氣出此一舉。
而實際的目的,還是要祁玲失敗。
如今意外的害死淑敏。
自己對她并無仇恨,而且有東道之誼。
弄到這樣結果,良心上怎下得去?接着又瞧看報載,官府已指明自己是重要嫌疑犯。
又把白萍景韓祁玲畏先都押入獄中。
知道這一舉竟連累了許多人,不勝後悔。
又過了一日,北京報紙有位記者,作了篇獄中訪問記,把白萍的自述,全刊布出來。
上面的言詞很長,白萍居然赤裸裸地,把以前種種經過都宣布了。
除了最初隻說和發妻因為意見不合離異,暗地保護了芷華的名譽。
以後怎樣遇見龍珍,怎樣結實淑敏,直到現在的種種,都直說了。
并且說了許多令人感動的話,深恨自己被命運播弄。
他對于一切人都沒有怨恨,隻感慚愧。
所以很願意法院叫他替代龍珍的罪,判個死刑,也很甘心。
因為他現在受的刺激太重。
淑敏死後,更覺沒有生趣。
将來便是嫌疑解釋,宣告無罪,也非自殺不可。
這世界上已沒有可留戀的了。
龍珍看了,更自難過。
後悔自己的事作得太鹵莽了。
隻為一時憤恨,下了毒手。
哪知結果如此悲慘?如今淑敏死了,白萍要相從地下。
這不啻在我良心上深刺一下。
因為人家兩個表示生死不渝,精神仍是勝利。
我的毒計倒使他們表現了真情,倘若那日真把白萍毒死,淑敏也許會跟了他去,那對我更是大打擊了。
龍珍從此精神昏亂,成天睡在床上發癡。
夜間一閉眼,便見淑敏立在面前,卻仍是滿面的笑容。
龍珍一夜數驚,患起了失眠症。
又過了一日,報上登出北京官府已然正式開具自己年貌,通令緝拿。
龍珍大驚之下,感到自己處境危險。
因為自己的相貌,最易辨認。
而且北京天津相距咫尺,消息靈通,一定有人注意這事。
自己便不被官人所得,也容易被不相幹的人發現。
看來這地方不能住了,隻可遠走高飛。
到他鄉去避禍圖生。
當下檢點行囊,還有二百餘元。
因為她從生心害白萍之時,便從她姐姐手裡讨出一半積蓄,帶在身邊,預備逃避之用。
此際恰能用着,又思索逃到哪裡去好?自然南方較有出路。
卻恐言語不通,諸事扡格。
她腦中知道關外沈陽很是繁華,心想到那裡總可以尋個職業謀生。
至不濟投個人家作老媽子,也可維持一時。
就決意奔關外去。
先打聽了開車鐘點,當日的早車已開,隻夜間十一點還有一趟。
龍珍不敢耽擱,早走早得安心。
便在白天算清店賬,出了旅館。
在外面閑走,挨到黃昏。
尋個館子吃過飯,又到市場裡遛了兩點鐘。
天到十點半,她奔到車站。
再一打聽,真想不到火車恰于昨日改了鐘點。
東行的晚車,已在十點開了。
龍珍很為惱悔,隻可出了車站另尋一家旅館住下。
挨過一夜,次晨她七點多便起,出旅館到車站等車。
不想去得又晚了,最早的一班東行車,在七點已開。
隻得等九點的一班。
她便買了張三等票,立在月台上等候。
因為她沒有經驗,想不到車站上是官人偵察的要地,所以沒有驚恐,很坦然的又溜上天橋閑踱。
待到八點四十分,從北京來的東行車,還沒影兒。
但由關外開來的西行車,卻将打點進站。
龍珍詢問路警,才知西行車得開到總站,和由北京來的車錯車,東行車才能開過來,還得等二十分鐘,龍珍隻得耐心等着。
須臾東邊來的車已蜿蜒近站,停在第三月台。
許多旅客潮水般擁上天橋,龍珍身倚橋欄。
向他們閑望着,不大工夫旅客行将過盡。
忽見稀疏的人隊中,有個長身玉立的少婦,身穿着件很樸素灰色呢子大衣,手提皮包,正低頭彎腰的向橋上走。
到橋上平坦處,猛一直腰,揚起臉兒。
龍珍無意中看到她的面目,不由失聲叫道:“咦……。
”這一字才叫出口,立刻悟到自己處在現在的境地,不應當被她看見,便想轉身回避。
不料那少婦聞聲瞥見龍珍,也呀的叫出來,趕過她面前。
龍珍知道躲不開,隻得再轉回臉兒,卻心跳得說不出話來。
半晌才顫聲道:“芷華姐,你。
……你這從哪兒來。
”芷華看着龍珍歎道:“一言難盡。
你在這裡幹什裡?”龍珍張口結舌地道:“我沒事……。
芷華道:“那麼你随我走,咱們上旅館談談。
”龍珍因車票已買,急于脫禍,怎肯随她去,忙拿出車票道:“我是到車站送人,票子已替買了。
還等那朋友來,現在不能陪你。
你下車住在哪兒?少時我找你去。
”芷華望着她把眼珠轉了轉,笑道:“妹妹你不必騙我。
你絕不是送人,簡直送你自己。
”龍珍還強辯實是送人,并且賭咒發誓地說少時定去訪她。
芷華道:“你若真是送人,我可以在這裡等着你。
好在東行車十分鐘便到,你送完了朋友,咱們再一同走。
”龍珍知道芷華不肯放開自己。
隻得說道:“姐姐你真……咱們走吧。
我也不送人了。
”
芷華見她服從,便不再說話,挽着她的臂兒,一同走下天橋,出到站外。
龍珍道:“咱們上哪裡去呢?”芷華道:“你同我走吧。
”說着就喊來一部野雞汽車,坐了上去,吩咐開到明星飯店。
車中兩人都默默無言。
到了地方下車,付了車資,便進飯店開了個房間。
芷華照例把手續辦了,等茶房出去,便閉上房門,向龍珍道:“妹妹咱們經年不見,想不到你竟會變成這樣老練,作出驚人的事來。
”龍珍如聞晴天霹靂,愕然問道:“你……你說我作了什麼?”芷華冷笑道:“你還反問我麼?這件事恐怕通國皆知了。
難道我還沒有點兒耳風?”說着就從行箧裡取出一卷報紙,遞給龍珍。
龍珍接過一看,隻見都是沈陽的報紙。
上面把北京報上所登淑敏被害的種種消息,都轉載過去,一段不剩。
連白萍獄中對記者的自述,都首尾完全。
看着不由萬分驚恐,強定住心問道:“姐姐,給我這個看是什麼意思?”芷華道:“我現在還沒決定有什麼意思。
因為我在……現在把我的事先告訴你吧。
你既曾住在淑敏家裡,總該知道我的事。
我本來已經到公司去看護白萍的病了。
但是那位祁玲女士,對我說了許多道理,勸我離開白萍,随仲膺走。
她的話都不足打動我的心,隻有一句,說白萍和淑敏已然到了熱戀的程度。
我使想自己是失了貞操的婦人,不該和人家純潔的少女争愛。
而且白萍事業正在發展,也應該有個淑敏那樣的賢妻作内助。
于是我就甘心退讓,随仲膺走了。
我又因為伸膺年來受我的影響,把有用之身将要變成頹廢,所以鼓勵他作一番事業。
仲膺應許我的請求,想起他有位舊同學在沈陽作督署的軍醫處長,就帶我投奔了去。
到沈陽居然很勞那舊同學關照,在軍醫界得了個很好的位置,安心伴着他直到現在。
前天看報,見淑敏被害死了。
已然吃驚,接着又見報紙上幾日連續登載,才曉得是你辦的事。
而且是你要害白萍,誤殺淑敏。
我真作夢想不到你會作出這樣事來。
又尋思不出是什麼原因,又急又悶。
直到前天,我瞧白萍的自述。
知道他的性命是極危險,久困獄中,已足緻命。
何況出了獄他還許自殺。
我感覺自己也是局中人,對這件事應該有所補救,但是幹着急沒有辦法。
恰巧前天仲膺要用一件應用東西,我想起天津宅裡有,便藉詞回關裡來。
好在仲膺每日工作極忙,平常就不大看報。
我在這幾日又把報紙隐藏着,不叫他看見。
所以他對北京發生的事,毫無所知,還隻當我是特為替他取東西來呢。
我所以在天津下車,就為把那件東西先給他寄去。
然後奔北京探望白萍,并且想個善後的法子。
現在我的事說完了。
你可以把你的近況告訴我了。
”
龍珍道:“姐姐你既然看見報紙,想必把我的近況知道得很清楚。
不過報上所登隻是我的行為,卻不能表出我的苦衷。
姐姐,你該明白,咱們都是同病相憐的人。
你呢,前事不提。
隻說最近,本已和白萍團聚了,卻為祁玲幾句話,又害你們生生離散。
我呢,當初和白萍也有過一度關系,但是以後我自知不配作他的伴侶,久已甘心退讓。
哪知這次到了淑敏家裡,淑敏倒是很好的人,并沒有絲毫令人難堪之處。
隻有祁玲在中間竭力作弄,她好似把白萍當作淑敏的禁脔,代為防衛得十分嚴密。
這還不算,她還怕我萬一對淑敏有礙,居然異想天開的,用盡千方百計逼我嫁給我的姐夫。
外面是繼承我姐姐的位置,但是我姐姐仍然存在。
實際是姐妹同事一個丈夫,這簡直把我挖苦透了。
我當時氣得幾乎發昏。
及至明白了祁玲的意思,便橫了心腸,要和她争鬥。
就先允許嫁給畏先,随後才決計走那兩敗俱傷的道兒。
拚着害死白萍,我再一死相從地下。
叫淑敏落空,還不是我的本意。
我隻想要祁玲将來明白我的铤而走險,完全出于她的逼迫。
淑敏的終身痛苦,也完全是她的賜與。
直到死也要受良心責備。
”芷華聽到這裡,便插口道:“你隻為和祁玲負氣,就要謀害白萍,這也未免太過了吧。
”龍珍道:“是啊!我自己也明白這事作得太殘忍,太無情,太不像人類。
可是當時在氣頭兒上,簡直沒法抑制。
可是我事先也曾和命運賭博了一下。
在我和畏先結婚的第三日,白萍在淑敏家吃飯,我和畏先闖進去,對白萍報告了我嫁畏先的事實。
這樣本已進于玩笑。
倘然祁玲看出可疑,就應該防備我了。
然而她正在志得意滿,以為我這一舉更足使淑敏地位穩固,并沒介意。
我當夜又将祁玲請出,給她一封信。
假說不能忘情白萍,這次嫁畏先是别有難言之隐。
求祁玲保存着我這封信。
等到淑敏死後,或是白萍将死之時,再行發表。
祁玲接過那信,允許照我的話辦。
其實我信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
信封上雖是寫着要白萍親展,但信内卻是直接寫給祁玲。
說明我負氣的原因,和預備害白萍的計劃。
這就是對天蔔卦,倘然祁玲不守信用,偷着開封看,我的陰謀就算一敗塗地。
倘或她守信用不看,那就算白萍命該如此。
但是祁玲在這件事上,倒對得起我。
隻看我投入公司作事,她并沒阻攔,就知道她沒偷瞧信裡的内容。
及至我把一切手續都弄好了,她也毫無知覺。
不過這裡有兩件陰錯陽差的事情。
一件是我原意要害白萍,卻想不到害了淑敏。
第二件我下毒原注重茶壺,不料倒是暖瓶收了功。
而且看報上的記載,好像他們還不曾知道茶壺中也有毒物,倘有人用那壺喝水,可就糟了。
現在我的情形都已說完。
姐姐方才在車站那樣嚴厲的攔阻我,又把我帶到這裡來盤問,定有你的意思。
是想把我怎樣呢?”芷華道:“現在我是局外人,莫說你害死了淑敏,便是殺了白萍,我也沒有處治你的理由。
”龍珍道:“是啊,姐姐本來和我處在同病相憐的境地……。
”芷華接口道:“話不是這樣說,你莫當我贊成你的行為。
妹妹,論起你的心,可真太狠了。
白萍雖然因為種種岔頭,沒有和你同居長久。
但是自始至終,他卻很少對不起你的地方。
你又何認為和他人負氣的原故,毀害他的生命?倘真把他害死,你便是得以安然無事,良心上能自安麼?如今陰錯陽差,算是淑敏替白萍死了。
然而淑敏并不是你的情敵,因為她并沒從你手裡把白萍奪過。
倒是她先和白萍有了相當友誼,你才投到她家裡去的。
淑敏的為人,我很知道,待朋友極熱腸,你竟忍心把個忠厚的東道主人害死了。
”
龍珍聽着愧恨非常,半晌才道:“這事我也知道作得太狠了。
但是姐姐你是沒瞧見祁玲撥弄我的情形,多麼可恨。
”芷華道:“那你就該直接對付祁玲啊。
”龍珍強辯道:“我想淑敏或者與祁玲同謀,叫祁玲出面撥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