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看到沈惟敬帶着細軟趕着馬車正慢慢溜達着呢。
沈惟敬這幾年可賺得不少,裝了足足一馬車,嚴重影響了逃亡的速度。
楊元一見大喜,追趕上去,還有心情弄一出貓玩老鼠的遊戲,假裝問他倭寇情形如何?沈惟敬帶着一絲僥幸回答:“成不得了。
”楊元說既然成不得了,幹嘛不到我那兒去回報?
沈惟敬到了這時候還想騙,說加藤清正派了人去慶州談判,我得趕去辦事,怎麼也得呆一個半月吧。
楊元玩夠了,面色一變,六名遼東騎兵如狼似虎地撲了上去,沈惟敬一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哪裡抵擋得住,直接被抓了一個正着。
沈惟敬落到明軍手裡以後,楊元沒敢多留,立刻打造囚車,派了重兵保護送這位大騙子回遼東。
這時候已經是萬曆二十五年七月,朝鮮半島很快就要迎來丁酉再亂的第一次高潮。
令人佩服的是,沈惟敬一直到了這時候,仍舊表現出極佳的心理素質。
他沒有像石星一樣失魂落魄,一蹶不振,居然仍舊在積極求生——他不知走了什麼門路,搭上了山東按察使蕭應宮的線,重金賄賂,希望他能給自己說說好話。
蕭應宮和沈惟敬是大鄉,是個見錢眼開的貨,也不問這事有多嚴重,收了沈惟敬的好處以後,便派了一個叫丁應泰的幕僚——這人後來在丁酉再亂裡也掀動起軒然大波,此是後話,暫且不表——到邢玠那裡去求情。
邢玠一看,愣住了,見過蠢官,可沒見過這麼蠢的。
沈惟敬是朝廷指名要抓的欽犯,這種高壓線他都敢說好話,是嫌命長了麼?
邢玠沒客氣,把求情書信直接上交朝廷。
很快禦史們就用口水把這個要錢不要命的蕭應宮參倒,削去職銜,滾回家去了。
沈惟敬被押送回北京以後,直接下了錦衣衛的诏獄。
所有人都認為,這個騙子死定了。
可是沈惟敬在監獄裡,仍舊表現出堅韌的求生意志,他不像石星為了名節甯可餓死,該吃就吃,該喝就喝,隻要一天不死,就要掙紮着活下去。
奇怪的是,萬曆一直沒有下達處死他的命令,于是沈惟敬在诏獄裡一呆就是兩年。
這種平靜生活一直持續到了萬曆二十七年四月。
取得全面勝利的大明軍隊班師回朝,萬曆皇帝除了祭告郊廟、大賞功臣以外,還搞了一次公開處決,處決對象包括日本俘虜、通倭漢奸和作戰不利的明軍将兵。
沈惟敬赫然列在通倭漢奸名單之首,被判棄市。
這位大騙子終于結束了自己的奇妙一生。
諷刺的是,跟沈惟敬同時問斬的,居然還有親手捉拿到他的楊元。
而他倒大黴的其中一個關鍵因素,正是因為沈惟敬。
原來沈惟敬被捕之後,對楊元極為痛恨,他偷偷派遣婁國安潛入日軍陣營,告訴小西行長,楊元駐紮在南原城内,總兵不過三千遼東兵馬,附近還有全州兩千明軍,可一鼓而下。
這間接促成了丁酉再亂時日軍首先把矛頭指向南原,楊元不能抵擋,被迫撤軍,結果以“棄師”的罪名被枭首示衆,與沈惟敬同時處刑——老沈也算是報了一箭之仇。
如果說沈惟敬之前的遭遇,尚還情有可原的話,那麼這一次密報南原的舉動,把他徹底釘在了曆史的恥辱柱上,是不折不扣的漢奸行為。
沈惟敬是整個抗日援朝戰争中最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他以一介卑微布衣之身,遊走于戰争之間,依仗三寸不爛之舌把三個國家都忽悠得暈頭轉向,從秀吉、萬曆到小西行長、石星、宋應昌、柳成龍,當世的頂尖人物都被這個小老頭挖了個大坑唬弄過,不愧是明朝——不,是東亞第一巨騙、十六世紀東亞外交史上的一個奇葩。
公平來說,在一開始,沈惟敬自己也沒想到最後會走到這一步。
他當初被石星從北京城裡挖出來的時候,确實是盡心竭力,披肝瀝膽,相比起大明其他外交人員的颟顸表現,他已經算得上很敬業了。
别的不說,單說單騎闖進平壤城的壯舉,便非常人所能做到。
他的努力為李如松的進軍争取到了寶貴的時間,這份功績不容抹煞。
真正悲劇的根源,在于他的身份。
市井無賴的烙印,注定了他隻是一枚用過即棄的棋子,廟堂之上的人壓根看不起這個低賤的家夥,沈惟敬隻能拼命證明自己有用,才能活下去;而也正因為騙子的身份,讓沈惟敬一次又一次選擇用欺騙的方式來證明自己的價值。
這兩種作用力相互作用,最終讓他走上了一條漢奸賣國的絕路。
當沈惟敬在大阪城向秀吉那屈膝一跪時,他這個人在曆史中的形象,便已經凝固了。
可憐,可悲,亦是可恨。
秦相李斯在被腰斬之前,對兒子感慨說忽然很懷念當年在老家上蔡的東門溜黃狗的美好生活。
不知沈惟敬在死之前,是否也會懷念起自己當初在京城跟人煉丹胡鬧的日子?
或許沈惟敬一點也不後悔。
他死的時候,年紀已經超過七十,已比同時代大多數人活得長。
而且他人生最後七年的經曆,遠比此前幾十年的人生,以及大部分人一輩子加起來都要精彩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