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并非我本意的話。
我恨我自己。
我堅持這樣做,是因為一個想法纏繞着我: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去找了塞斯,把上學期的課堂情況和盤托出。
然而,随着“新政權”按部就班步入正軌,我的恨意也漸漸消退,真正的授課開始讓我感到了快樂。
學生們也有回應。
梅麗哈很用功,伊戈爾次次都來,安娜把我說的每一句話都記了下來,而約翰内克積極得有點過頭,我一度以為她就是告密分子。
但是,此時課堂人也少了,隻剩下他們幾個:奈維娜再也沒回來,馬裡奧、塞利姆、波班、達爾科一個個也都不來了。
文學史之旅頗為順遂。
穿行于時代、流派、作者、作品之間産生了一種麻醉效果。
課程最後的主題是回歸。
回歸還是留下,他們都不知道。
但是,他們都感覺自己在這裡是暫時的,同時精力都集中到了搞定證件上。
他們以為,一旦拿到證件就可以下決心了。
祖國仍然在他們心底某處閃着光,或許是出口燈箱的光吧。
現在我又在收拾學生們的手提箱了,跟上個學期隻有一個區别:裡面沒有走私品了。
我在幫他們熟悉自己的文學大家庭,他們的先輩。
我選取的文本起到了英雄傳的角色,隻不過傳主是虛構的。
叙事多從第三人稱開始,以第一人稱結束,比如主角的日記或緻友人的信。
雖然這些主角都是土生土長,他們全都與少年維特和恰爾德·哈洛爾德有着某種家族相似,克羅地亞作品裡尤甚。
更不消說評論家所謂的俄國多餘人形象了,比如格裡博耶多夫的查特斯基、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萊蒙托夫的畢巧林、屠格涅夫的羅亭和拉弗列茨基,基爾薩諾夫和巴紮羅夫、岡察洛夫的奧勃洛摩夫、契诃夫的伊凡諾夫,還有奧列夏的卡瓦列羅夫。
女性人物主要分三類:漂亮的愛國女青年,一般會被主角抛棄;蕩婦,嘲笑主角卻也讓主角興奮;還有沉默的女烈士,忠實地陪伴着主角直到最後。
這些主角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實在讓我驚訝。
我感覺自己不是在讀文學,而是在讀基因圖譜,就像發現了某種你朦胧有印象,卻從來沒當回事的東西,比如祖孫三代都在同樣的地方長着一顆痣。
我經常有一種感覺,自己在看一部播了一個多世紀的肥皂劇(不過,我在公開場合是絕不會承認的)。
我們讀了兩部主角最後發了瘋的小說:K.?.伽爾斯基的《揚科·鮑裡斯拉維奇》和《拉得米洛維奇》;我們讀了三部主角都自殺了的小說:維因賽斯拉夫·諾瓦克的《兩個世界》和《提托·多裡奇》,奈哈耶夫的《逃亡》;我們還讀了克爾萊紮的名作《菲利普·拉提諾維茨》,與上面幾部同樣以流亡為主題。
在這些故事中,主角在外國覺得孤立,回國又無法适應,死亡悲劇由此觸發。
“不過,真正抓住我們的,”梅麗哈說,“是講客籍勞工,也就是我們的父輩和祖輩的。
他們跑到德國、瑞典、法國、荷蘭打拼多年,就是為了拿着辛苦錢,回家買大房子養老送終,傳給子孫後代。
而這些大房子都空蕩蕩的,像是墳墓,像是金字塔,像是無憂無慮退休生活的紀念碑,烏托邦的紀念碑。
因為戰争來了,到處都是硝煙。
”
“也許吧,”安娜不安地說道,“不過,那真的是我們的故事嗎?”
“你說呢,我的姐妹。
你父母在德國幹了半輩子,而你現在卻漂流異國,身無分文。
你去問問艾達,她是我的朋友。
她會跟你講的。
她爸媽幹了三十年退休,掙的錢都存到了薩拉熱窩的一家銀行裡,本來想着蓋座房子,安心過日子。
他們現在在哪兒?又回科隆了!這就是我們每一代人的命運:生,一無所有;死,一無所有。
我爺爺奶奶,還有我爸爸媽媽,‘二戰’後從零開始幹;現在又打仗,一夜回到解放前。
我呢,也是從零開始,兩手空空,什麼都沒有,〇。
”
誰都不說話了。
梅麗哈的〇像個套索懸在我們頭上。
研究移民的人類學家從諜戰小說裡面學了個詞:卧底。
卧底,原本在新環境中過着正常生活的人:學習當地語言,适應當地生活,看上去完全融入了進去——突然間,他們頓悟了。
回國的美夢将他們變成了機器人,變賣家産也要回國。
意識到錯誤(大多如此)之後,他們回到了卧底二十多年乃至更長時間的土地,被迫重新走一遍适應期(不少人會跑去找心理醫生)。
兩番折騰過後,終于與自己達成了和解。
許多人過着兩條平行線一般的生活:他們将腦海中的祖國投射到暫居的異國,再将投射的影像當作真實的生活。
我的學生都不是卧底,他們壓根不會想到自己會成為卧底。
他們不屬于這裡,也不屬于那裡。
他們正忙着建造一座座空中樓閣,然後俯視大地,決意去留。
當然,我也跟他們在一起。
我同樣不屬于這裡,也不屬于那裡。
隻是我不忍俯視。
我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