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意:道德層面上,指出于個人的自由意願而完全承諾接受或完成某件事情。
法律層面上,指由父母或監護人給予的結婚許可。
——《法語語言寶典》
一天晚上,母親硬是将我拉去了一場不少文化圈名人受邀出席的晚宴。
一開始我直截了當地拒絕了。
對我來說,和她那些朋友共處時不自在的程度不亞于和我的同班同學們一起,而我正愈發疏遠後者。
十三歲的我徹底變成了一個厭世者。
母親卻堅持要我同去,恩威并施,說我不應該獨自耗在書堆裡,再說了,她的那些朋友也不會對我做什麼,為什麼我會不想見他們。
最終我還是妥協了。
餐桌上,那個人坐在我四十五度角的方位,儀表堂堂。
漂亮的男人,看不出年紀,頭頂雖然全秃了,但因為精心打理過而頗有僧侶的氣質。
他的目光不停地打探着我的一舉一動,當我終于鼓起勇氣轉身面對他的時候,他朝着我露出微笑,我下意識地将它誤認成父親般的微笑,因為這笑容既像男人看女人又像父親看女兒,而後者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過了。
這個男人才思敏捷,總是能恰到好處地引經據典,我很快就意識到,他是一位作家,非常懂得如何迷住他的觀衆,并且對上流晚宴的那一套加密的規則了如指掌。
他每一次開口,都會引起滿堂的笑聲,但他的目光總有意無意地落在我身上,含着笑,又讓人好奇。
從來沒有任何男人用這種目光看過我。
我迅速捕捉到了他的名字,那聽起來像斯拉夫人的讀音立即激起了我的興趣。
雖然這僅僅是個巧合,但我的姓氏和四分之一血統都來自孕育了卡夫卡的波西米亞,而我最近恰好對他的《變形記》特别着迷;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在處于青春期的我看來,它代表了文學世界的巅峰之作。
一個俄文姓氏,一副佛教徒似的瘦削外表,再配上超乎尋常的藍眼睛,他簡直不能更吸引我了。
往常陪母親出席這些晚宴時,我習慣待在隔壁的屋子裡打瞌睡,迷迷糊糊地聽着他們高談闊論,看似心不在焉,實際上耳朵卻比誰都尖。
這天晚上,我吃完主菜就溜到餐廳正對着的小客廳裡看起了帶來的書,而對面奶酪正在上桌(菜一盤接着一盤,時有間隔但仍源源不斷)。
不過,我隻是機械地翻着書頁,注意力完全無法集中,因為我能感受到坐在房間另一端的G的目光時不時掃過我的面龐。
他說話時氣息會微微擦着前颚,他的嗓音既不十分陽剛,也沒有陰柔之氣,在我聽來格外迷人,好像有一種魔力。
每一次聲調的變化,每一個詞語的傾吐,都好似是為了我,難道隻有我有這種感覺嗎?
這個男人仿佛無處不在。
到離開的時候了。
我這一刻的暗自憧憬與忐忑,以及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被他人渴望着的這種不安,也很快便要結束。
幾分鐘後,我們将會互相告别,我也再不會聽人談論起他。
但當我穿外套的時候,我看見母親正嬌媚地和這位魅力十足的G說着什麼,後者看上去也十分享受。
我沒有走過去。
沒錯,我怎麼會幻想這個男人對我——一個平平無奇,像癞蛤蟆那樣令人生厭的小姑娘感興趣呢?G和母親又聊了一會兒,她笑起來,似乎對于他的殷勤很受用,突然,我聽見母親的聲音傳來:
“寶貝,你過來,我們先把米歇爾送走,然後再和G一道回去,他住得離我們家不遠。
”
上了車,G坐在了我的旁邊,我們都坐在後座。
一種奇妙的磁場在我們之間流動。
他的手臂抵着我的,眼睛也盯住我,嘴角還挂着一絲捕獵者的微笑,像一隻金色的巨型猛獸。
任何話語在此時都顯得有些多餘。
那天晚上,我帶去晚宴并在小客廳裡讀的那本書,是巴爾紮克的《歐也妮·葛朗台》,很久之後我才注意到這其中的文字遊戲——書名和我即将參與的一場人間喜劇不謀而合:“少女的成長”。
[在法語中,《歐也妮·葛朗台》(EugénieGrandet)與“少女的成長”(L'ingénuegrandit)拼寫近似。
]
那之後不到一周,我就急急地趕去了書店。
我想買一本G的書,但讓我詫異的是,書店老闆建議我不要買之前随手拿的那本,而是給我推薦了他的另一本書。
“這本會更适合你。
”他含義暧昧地說。
書店四周的牆壁上挂着一圈同樣大小的畫像,上面都是如今最出名的作家,而G的黑白畫像在其中尤為醒目。
我翻開書的第一頁,然後驚訝于這(又一次的)巧合,上面的第一句話——不是第二句,也不是第三句,就是第一句,全文開篇的這一句,讓無數作家絞盡腦汁的開篇之句——就是以我的生日開始的,連出生年份都一樣:“1972年3月16日,星期四,盧森堡火車站的時鐘顯示現在是中午十二點半……”還有什麼比這個更能預示一切呢!深受感動的我抱着這本珍貴的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