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正中詞除《鵲踏枝》、《菩薩蠻》十數阙最煊赫外,如《醉花間》之“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餘謂韋蘇州之“流螢渡高閣”、孟襄陽之“疏雨滴梧桐”不能過也。
醉花間馮延巳
晴雪小園春未到。池邊梅自早。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
山川風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卻老。相逢莫厭金杯,别離多,相會少。
寺居獨夜寄崔主簿韋應物
幽人寄不寐,木葉紛紛落。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
坐使青燈曉,還傷夏衣薄。甯知歲方晏,離居更蕭索。
“疏雨滴梧桐”隻餘殘句。《全唐詩》卷六載:孟浩然詩句“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另唐《孟浩然集》序雲:“浩然嘗閑遊秘省,秋月新霁,諸英華賦詩作會,浩然句雲:'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舉座嗟其清絕,鹹閣筆不複為繼。”
韋應物(737-約790),京兆萬年人。少年俠氣,十五歲成為唐玄宗近侍,後因遭人輕視,入太學折節讀書。二十七歲出任洛陽丞,後因得罪權貴被迫辭職。後曆任滁州、江州、蘇州刺史,世稱韋蘇州。韋應物少年詩作張揚剛健,中晚年作品則沖淡平和,是中唐著名山水田園派詩人。
孟浩然(689-740),襄陽人。年輕時隐居家鄉鹿門山。後往長安,然屢試不第。随後南下吳越,寄情山水。孟浩然布衣終老,其詩作自然平淡,與王維并稱“王孟”。
老王說“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勝于“流螢”、“疏雨”句,這個是有他的說法的。
“寒雨暗深更,流螢渡高閣。”“渡”字用在這裡是頗見功夫的。船渡于水,船尾的水面會有一道水波,但船過就消失了。螢光也正是這樣。飛螢是留下一道微光,而非一個光點,正類船渡于水的情形。另外,螢光“渡”是在樓閣之間的高處平平滑過,而非上下紛飛。古人的用詞,是很有意思的,仔細想想,這個字一用,成千上萬個漢字裡就再也尋不出個更好更形象的。寒雨入夜,高處的樓閣之間螢光滑過飄逝,雨聲與流光交錯,讓人怔怔入定。“流螢渡高閣”讓人如臨其境,不愧為韋氏名句。
“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這句寫得近似白描,但也最見功夫。夜雨初霁,夜空中隻留下幾抹微雲飄在銀河之間,疏落的雨滴偶爾滴落在梧桐葉子上,靜谧中天地更顯曠遠清朗。這句筆調清和平淡,但意境極佳,縱觀孟浩然詩句,此句也是上上之作。難怪一時間“舉座嗟其清絕,鹹閣筆不複為繼。”其實純以寫景而論,此句當為三句中最佳者。
“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高樹鵲銜巢”,細微的聲響和動作更顯出靜谧的氛圍,與“疏雨滴梧桐”有異曲同工之妙,而此句稍顯生機,更襯清寂;“斜月明寒草”,清冷的月光落在依依寒草上,冷清凄美。仔細體味一下,清冷甯谧的意境之中浸透着一種無法言說的落寞與孤獨,這種帶有情緒的氛圍正是前面兩句寫景之作所沒有的。馮正中落筆舉重若輕,白描之中蘊藏極深的情緻,非因景而生感,而是将情帶入景中,這是與前兩句最大的不同。
總的來看,流螢句意韻流動,但境界稍小,未有悠長疏遠之感;疏雨句意境疏朗高遠,景緻清新如畫,但卻稍顯靜寞,少了一份生機。唯有“高樹鵲銜巢,斜月明寒草”集二者優點于一句,意境超然而不失生機。如果把這三種境界畫成國畫,三幅畫中的動靜生機就會體現得很明顯了。而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老王所推崇的“一切景語皆情語”。前兩句景緻清朗,但有所感而無所悟,“景”未落實到“情”上。馮詞在清靜之中更蘊含無言的落寞,深情款緻,暗藏于近似白描的畫境之中。這應當就是老王所推崇此句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