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名家以方回為最次,其詞如曆下、新城之詩,非不華贍,惜少真味。至宋末諸家,僅可譬之腐爛制藝,乃諸家之享重名者且數百年,始知世之幸人不獨曹蜍、李志也。
賀鑄(1052-1125),字方回,自号慶湖遺老,共州衛城(今河南輝縣)人。為人豪俠尚氣,才情出衆。其詞或豪氣激蕩,或深情婉至,境界自然渾成,有若唐人風範。
李攀龍(1514-1570),字于鱗,号滄溟,曆城(今山東曆城)人。明“後七子”之一。
王士祯(1634-1711),字贻上,号阮亭,别号漁陽山人,新城(今山東桓台)人。出身望族,論詩主張“神韻說”,在清初文壇深具影響。
曹蜍、李志典自《世說新語》,其中記載:庾道季雲:“廉頗、蔺相如雖千載上死人,懔懔恒如有生氣;曹蜍、李志雖見在,厭厭如九泉下人。”
老王說方回詞和李攀龍、王士祯的詩相類,這個有欠公允。方回詞華贍工麗,但并非“少真味”的虛情之作。恰恰相反,其詞動人處深情婉結,有若風中絮語,聞之不忍離去。
賀鑄最負盛名的詞莫過于《青玉案》(淩波不過橫塘路),一句“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為他赢得了“賀梅子”的雅号。但他最能打動人心的詞作,是他的悼亡詞《鹧鸪天·半死桐》。
鹧鸪天·半死桐賀鑄
重過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舊栖新壟兩依依。空床卧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
“重過阊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阊門是蘇州西城門,賀鑄夫婦曾旅居蘇州,其妻趙氏客死于此。詞人故地重遊,景緻雖依舊,人事卻全非,不禁發出“同來何事不同歸”的诘問。這是問詞人自己,還是問逝去的妻子,抑或是在問這讓人無法抗拒、徒有獨自傷神的命運呢?首句平平而起,卻飽含深情,讓人心生悲戚,對命運的無奈和人生的感歎盡在其中。“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這句化用了孟郊《烈女操》“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之意。中年喪妻,人生至哀之一。霜後梧桐葉已落盡,隻剩下枯枝于凜冽寒風之中,形如半死。鴛鴦頭白卻失去厮守終生的伴侶,隻能孤身遠行。但天涯哀聲,誰又曾理會?說梧桐半死,實則詞人寫自己心已半死,其哀之深,難以言表。這句用典自然,平淡之中别具深意,其意更勝原詩一籌。
“原上草,露初晞”,原上之草,露珠在日光下逐漸消逝。這句飽含對人生無常的喟歎。用的是古樂府《薤露歌》中“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複落,人死一去何時歸?”句意,用在下阙開頭恰如其分,而兼有《詩經》中“起興”之妙。“舊栖新壟兩依依”,面對舊居和新壟,想起往日相偎的深情,又何忍離去?末句“空床卧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将感情帶至高潮。詞人獨卧空床,聽得窗外凄風冷雨,回想起往日燈下熟悉的身影,而此時此刻,愛侶又在何處?又有誰還會起身在這孤燈下辛勞補衣呢?此句将那種失卻的痛苦,寫得極為深沉。此情不泯,天地可鑒。
全詞突出了一個“失”,已經習慣了數十年的相對相依,蓦然間身邊忽然少了那個人,那種錐心之痛無以言說。這首詞恍若在聽詞人喃喃低語,讀來讓人黯然無言,感傷不已,與蘇轼《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的那種天遙地遠的怅然追思比起來又是另一番滋味。
這首詞語言極為質樸,也無甚技巧。想來情至深處,平淡叙之已動人之極,其他的隻會顯得多餘。讀過的絕大多數感人至深之語,莫不如此。
這首詞語言質樸而情意深摯,剛好是老王評論的一個反面,說方回詞“華贍而少真味”的結論,未免下得過于武斷了。賀鑄為人胸懷坦蕩,耿直重義,博聞強識,是以其詞中多引典故且多有豪言,老王想必是因此而說他言語華贍而少了真味。但方回詞用典大多都自然貼切,沒有突兀之感,其詞豪言婉語都能收放自如。在這一點上,其實辛棄疾和他是有些相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