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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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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此即主觀詩與客觀詩之所由分也。(此句原已删去)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非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有我之境,即意境中融入了強烈的主觀情緒,我在境故在,境是為我而設;無我之境,則是隻有意境而無情緒,“我”已消弭在這茫茫天地之間,物我一體,有境而無我。無我之境在古體詩中尤多,陶淵明、大小謝,及至唐代的山水田園詩人,都是個中高手。

    看看老王所舉的例子。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引自歐陽修的《蝶戀花》(一說為馮延巳所作)。詞雲:“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此詞極悲極苦極無奈之意,全都化入境中。首句深愁凝聚,庭院深深、煙柳簾重,非言庭院深而柳葉濃,實言愁極深極濃。及至下阙,“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狂風急雨隐現詩人心境,讀來隻覺無盡愁苦幾使人抑郁成狂。末句“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倍極哀憐,人生無奈,又何過于此?全詞之境宛若全随情緒而設,思之所及,境之所在,有我方有此境,此即“有我之境”。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引自秦觀的名作《踏莎行》:“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驿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潇湘去?”此詞上下阙意境有分别。上阙迷茫失我,一種極為凄婉深切的苦痛在殘陽下的杜鵑啼聲中浸入骨髓;下阙愁緒轉為深長,人生的苦痛無奈如遠去不回的流水般綿延難盡。一句“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可以說浸透了詞人的痛楚和無奈,境中的寒春、孤館、鳥啼、斜陽,無不深深印刻着詞人的哀痛。無我則已不成此境,此亦“有我之境”。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引自陶潛《飲酒·二十首其五》:“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采菊”句為千古佳句,曆來被人傳誦稱許。詩人悠然采菊,不經意間卻望見淡淡的青色山影。心無所想,方有此境,一切在不經意間。對此欲何求?應當是無所求,亦無須求。如果把“見”改為稍微主觀的“望”,則變得索然無味。此境無情緒無想念,以境為主以我為次,乃“無我之境”。

    “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引自金代元好問《穎亭留别》:“臨流駐歸駕。乾坤展清眺,萬景若相借。北風三日雪,太素秉元化。九山郁峥嵘,了不受陵跨。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懷歸人自急,物态本閑暇。壺觞負吟嘯,塵土足悲咤。回首亭中人,平林澹如畫。”金代在古代文學中是一個被忽視的朝代,元好問是一個被忽視的天才,甚至遠不如他的明清詩人都比他有名。“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此等佳語,非有大才不能得之。寒波澹澹,随風而起;白鳥禦風,悠悠而下。“風”其實是一個隐含的意象。對此景,不由得隻覺天地茫茫,已不知身之所在,心之所想,恍若心已随這亘古不變的風在這浩渺煙波和成群白鳥中穿行不息。此境使人忘我,屬“無我之境”。

    誠如老王所言:“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有我無我分别是很明顯的。老王說:“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其實于詞而言,無我之境是極為難尋的。這是詞的抒情特性所決定的。如果非要在詞中求之,蘇轼之“缺月挂疏桐,漏斷人初靜”,張效祥之“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也許才有些微“臨境忘我”之意吧。名家大筆,自能遊走自如,不囿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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