稼軒《賀新郎》詞(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絕妙。且語語有境界,此能品而幾于神者。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
辛棄疾的《賀新郎》(綠樹聽鹈鴂)第十一條曾經提到過,老王在這裡說辛棄疾對意境的理解臻于神妙,那就來看看這首“章法絕妙”、“語語有境界”的佳作吧。
賀新郎辛棄疾
(送茂嘉十二弟。鹈鴂杜鵑實兩種,見《離騷補注》)
綠樹聽鹈鴂。更那堪、鹧鸪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别。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辇辭金阙。看燕燕,送歸妾。
将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稼軒之詞,多現炫目之色,發聩之聲,以輔拔峭之言,慷慨之氣。悲歌擊于長空,震人心魂。這是他獨一無二的藝術特色。
“綠樹聽鹈鴂。更那堪、鹧鸪聲住,杜鵑聲切。”鹈鴂鳴于綠樹,聞之本已讓人心生悲戚。奈何鹧鸪聲剛停,杜鵑凄切之聲又起。杜鵑聲若“不如歸去”,歸去何方,誠然未明,徒增蕭索落拓之意。“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鳥啼聲凄婉,讓芳菲落盡,春歸無處。此句化用《離騷》“恐鹈鴃之先鳴兮,使夫百草為之不芳”之意。“算未抵、人間離别。”即便鳥啼聲如此,也比不上人間離别之苦恨綿長。“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辇辭金阙。看燕燕,送歸妾。”馬上琵琶關塞黑,用王昭君出塞之典;長門翠辇辭金阙,用陳後被黜于長門宮辭别漢武帝劉徹之事。“看燕燕,送歸妾。”《詩·邶風·燕燕》載衛莊姜送戴妫歸陳事。據漢鄭玄解說,此詩是衛莊公夫人莊姜送莊公妾戴妫歸陳時所作。莊姜無子,把戴妫的兒子視如己出。莊公死後,戴妫兒子為衛君州籲所殺,莊姜迫不得已把戴妫送回娘家陳國。上阙末尾這兩句進一步以史事說明“人間離别”之悲。乍看似寫離别之悲,細究之,昭君、陳後、戴妫均是或遭嫉妒,或受排擠,此處其實是詞人以美人暗喻自己。明寫離别,實為傷己。
“将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裡,故人長絕。”詩人心緒難平,此意直承上阙末兩句而來。将軍,指漢将軍李陵。他身經百戰,功名赫赫。後來為保全部将投降匈奴,卻讓皇帝震怒,身敗名裂。後來同蘇武長别時仍不忘故國。回頭萬裡,故人長絕,無盡悲戚感慨。“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燕國荊轲易水别太子丹西去刺秦,别時悲歌未盡,遠遠聞于蕭蕭西風之中。下阕前四句引壯士之悲,寫自己雖則備受排擠,卻仍有一顆不忘報國的拳拳之心。“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詩人思緒從對曆史和自己遭遇的思索中回來。如果鳥兒們也能明白如此之多的苦恨悲愁,應當不啼清淚而啼血吧?此句亦引杜鵑啼血之典。此悲因鳥啼而起,此處亦以鳥啼做結,既呼應開頭,又使悲意更進一層。“誰共我,醉明月。”最末一句将此愁進一步升華。此時才讓人恍然明白送别之意。十二弟遠行,此後悲吟還有誰聽取?今夜與我共醉的,是那耳中鳥啼,還是心中往事,抑或是眼中那一輪明月呢?明月如美玉無人識得,孤懸于浩浩天地。也許隻有明月才是詩人的知己和寄托,才能慰籍詩人心中那難以抹去的傷痕吧。此句讀來有若靈魂在高處,孤獨遠行而不知何歸。
詞中鹈鴂聲、鹧鸪聲、杜鵑聲,聲聲如泣血,馬上琵琶悲切聲遠,兼有西風嗚咽,悲歌徹于天際,聲聲相接,撼人心魄;綠樹寒碧之色,關塞黑影、宮阙金輝,衣冠勝雪白,杜鵑泣血赤,種種驚心之色,紛至沓來,讓人如眼見其悲。這既是前面所說的“多現炫目之色,發聩之聲,以輔拔峭之言,慷慨之氣”。真是字字有悲意,兼之境界高遠,情緻深沉,是為“語語有境界”。而詞似不刻意安排而章法自成,意蘊流轉,承接呼應,錯落有緻,是為“章法絕妙”。這是稼軒性情所緻,不是能學得來的。所以老王才說:“然非有意為之,故後人不能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