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都捐給八角街的古物攤兒了。
那時候,大昭寺周邊的小攤子上着實有不少好東西,他收天鐵印章、老嘎烏盒,還收集了很多小的泥造像,藏語音譯是“擦擦”—多半是用于祭祀。
老飯曾要送給成子一件做生日禮物,那時老飯收的擦擦很多是高僧大德的骨灰擦擦,他說有加持力,大家不敢不信,但因為太信了,反而不敢冒險去招惹天龍鬼神諸護法,都怕遭雷劈。
成子沒敢要,我倒是敢要,老飯卻又不給了。
他說,你又不是太窮,自己買去。
他帶我滿拉薩轉着淘擦擦,他自己買不起的就鼓搗我買,我背了一背包的硬泥巴回内地,差點兒在機場被當成文物販子逮起來。
那些擦擦被拿回内地後,根本沒人稀罕,完全不像老飯說得那麼奇貨可居。
我左一個右一個地拿去送人,到最後隻剩一尊品相殘缺的密迹金剛。
2011年的某天,我坐在一條漫長的航班上吃點心,鄰座一個會漢語的大阪中年屌絲在翻一本文物鑒賞圖冊,滿篇都是擦擦。
我接過來讀了一會兒,然後掏出紙筆算了一下賬。
唉,大冰哦大冰,生就是漏财命,那些擦擦如果留到現在,應該價值一輛路虎。
我很羨慕地琢磨,老飯現在應該買得起豐田4500了吧,靠着那堆泥巴,他應該算是個财主了吧。
老飯在2007年時遇見了一個來旅行的南方女子,長得酷似蔣雯麗。
小蔣雯麗電閃雷鳴地愛上了他,笃定地認為老飯就是踏着七彩祥雲騰挪而來的真命天子,于是二人速度閃婚。
老飯把臉洗得幹幹淨淨的,獻寶一樣地帶着小媳婦在北京東路上轉來轉去,還勾着小手指。
最讓人受不了的是他那個小媳婦看他的眼神,全是崇拜和敬仰,滿滿的愛意。
她那眼神就像是皈依弟子在供養自己的金剛上師一樣,完全不像在看一個秃頂的中年大屌絲。
我們這幫人都沒體驗過被一個女人全身心仰慕的感覺,故而羨慕嫉妒得要死,眼饞得恨不得把老飯塞進酸奶筒裡拿棒子杵死。
女孩子為了他抛家舍業,放棄了原有的一切,義無反顧地紮根西藏。
她不是什麼一見鐘情,倒好似是滄海桑田後的久别重逢,仿佛他們相識已經不止一世。
她理解老飯所有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嗜好,并且百分之一百地接納。
旁人眼中老飯的那些毛病和缺點,在她眼中全都是可以坦然接納的,她仿佛已經習慣了許多許多年。
我從沒見過一對新婚的小夫妻可以和睦到那樣的地步,簡直比那些舉案齊眉一甲子的老夫妻還要默契祥和。
她簡直就是命中注定要來給他當妻子的。
那個酷似蔣雯麗的女孩子來自湘西……大秦帝國小說
他們倆後來的故事,我無緣得知,也不是太想知道。
願促黠的上天能開恩,賜予他們一段長長的、風平浪靜的歲月,直到生命的盡頭。
2008年後,我再也沒了老飯的消息,他是鐵定會在藏地耗盡餘生的人,當下應該還流連在拉薩吧,或者已經帶着他的愛人成功橫穿了羌塘,就像百年前的西原和陳渠珍那樣,相濡以沫在藏北雪原。
我一直想問他再借一次《欲經》,聽他和我講大衛·尼爾或者更頓群培……聽他跟我講講《艽野塵夢》,但造化弄人,不知是否還有緣再聚。
不知道老飯後來是否還去大昭寺廣場睡過覺,不知道他那個小媳婦是否也裹上睡袋,依偎在他的秃頂旁。
就像一個世紀前的羌塘雪原上,生死與共萬裡相随的西原一樣。
人性艽野上的過客
在我粗陋的認知中,風起雲湧的大時代,蠅營狗苟的小時代,皆為艽野。
世俗的歡愉、昙花一樣的世事更疊襯出艽野的荒遼,讓人徒然興歎,也讓人莫名其妙地生起些希望。
我們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過客。
艽野不隻是羌塘,鳳凰也不是鳳凰。
人性也不是在世俗生活中個體顯性呈現得那麼簡單明了,可以一言概之的。
但總有些東西是累世劫不變的,亘古長生的。
這種東西有時候會化名為愛情、忠誠、真情,有時候被人喚作真理或信仰,有時候也被解構成其他的名詞。
它被不同國度、不同時代、不同民族、不同文明、不同文化背景的有情衆生頂禮膜拜或遺棄又撿起。
天上或者泥土中,被追捧或被踐踏,人性中潔白的光澤總是披覆在它的身上,它無垢無淨、不增不減,彌散着撫慰心靈的力量。
我們都是跋涉在人性艽野上的過客,苦集滅道,慈悲喜舍。
有人睜開眼,有人固執地閉着眼。
緊閉着眼的人說:“怕什麼艽野荒涼,怕什麼塵夢如煙,你我人人都會是鳳凰。
管他本善本惡,這一世不是,總有一世會是鳳凰。
”
眯着眼的人說:“西原,西原,你會涅在時代更疊的夾縫中,反反複複不停涅。
時時常示人,世人常不識。
”
睜開雙眼的人說……睜開眼的人什麼也沒說,隻是面朝艽野塵夢處浮起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