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微微一黑,隻覺得阖宮的燭火都暗了一下。
定權坐在一旁冷眼觀看,那已經食殘的梨羹猶自散發着清甜香氣,一如萦繞在這殿閣内的離情别意。
隻是于他而言,别離并非眼前這般金觞玉轼圍繞出的脈脈溫情,它早已被自己具化成了一種冰冷的觸覺。
他清晰的記得,妹妹的臉頰,母親的雙手,妻子的笑顔是怎樣在一夜之間便變得比冰霜還要寒冷,這種溫度的消減意味着什麼,他是在多麼幼小的年紀便已大徹大悟。
桌上這佳果,開花時如冰,散落時成雪,結果天性寒涼,入口若嚼嚴霜。
那冷透心扉的滋味,那永不可付諸言語的傷痛和絕望,隻由他一個人吞咽,這不公道。
閣外頻頻來人相催,道是郡王再不動身,便趕不及下鑰,今晚隻能滞留宮内。
如是三四次,定棠終是跪下向皇後叩首作别。
皇後攜他出殿,卻牽着他的袖口不忍釋手。
定棠直咬得自己滿舌鮮血,方能開口言語,道:“母親,兒去了。
兒在他鄉,日夜遙祝母親安樂,永無疾恙。
”說罷起身,轉身便走。
皇後站立丹墀之上,呆呆的看着定棠越去越遠,終是忍不住朝那門外夜色伸出手去,悲泣道:“棠兒,你回來,母親再看你一眼……”話未說罷,身子已是一晃,如同眩暈。
尚未等宮人近前,定權已是一踏步上去扶住了皇後臂膊,柔聲道:“嬢嬢,二哥已經去了,我們回去吧。
”
皇後聽他言語,如同夢醒,猛然回頭看他。
定權這才瞧得真切,她已是滿面淚痕。
在宮燈照耀下,自己繼母兩眼之内熠熠生輝,那慈母送别嬌兒的傷痛淚光,似同一柄雙面都磨得飛快的白刃,透血肉如透塵泥,在她轉頭的那一瞬間便洞穿了自己的胸膛。
定權閉上了眼睛,終于覺出了一陣疼痛之極的快意。
定權扶皇後入殿,又好言勸了半日,再辭出來時,忽見王慎便立在廊下,冷面望他。
定權微微一笑,不加理睬,徑自下階前行。
王慎終是忍耐不住,在他身後開口問道:“殿下,你必要如此方稱心如意麼!”定權點頭笑道:“是,若非如此,我便活不下去。
”
王慎見左右無人,一把扯住了他的手,問道:“殿下昨夜,是怎麼和老臣說的?”定權沉默了片刻,道:“陛下的意思我明白,他開恩讓廣川郡見中宮,又擔心我心中不快,所以才差阿公去傳旨。
”王慎怒道:“陛下一片苦心,若知道此事,又當作何想?”定權笑道:“陛下大約會覺得我禽獸不如,将來便是作出弑父弑君的舉動,也不足為怪。
”王慎被他氣得渾身發抖,兀自忍耐了半日,方壓低聲音問道:“那殿下這又是何苦?”
定權轉眼望着天邊,許久才回頭道:“阿公,你同我說,先皇後崩逝,究竟是何故?”王慎四顧無人,又拖着他朝外走出了兩步,方道:“臣與殿下說過多次,娘娘隻是病逝。
殿下當時就算年紀小,娘娘的病,纏綿了那麼多年,殿下總還是記得的吧?”定權搖頭道:“我隻記得母親是端五那日列仙,不是端七。
”王慎一時間隻恨不得甩他一巴掌,此刻也顧不得尊卑上下,劈頭喝道:“噤聲!”
定權卻并不生氣,隻凄然笑道:“我記得,我都記得。
母親說她罹患的是痨瘵,會過人,總是不許我去看她。
我站在外頭,每次都覺得娘比以前瘦。
我從未見陛下涉足過中宮,有一次母親醒來,四周一個人都沒有,隻有我遠遠的坐在帳子外頭,就招手叫我過去,溫和地問我:‘哥兒,你爹爹在做什麼?你今天去看過他了麼?’我說:‘爹爹方才來過,看見母親正睡着,叫我不要吵醒母親,坐了一會就走了。
’母親又問:‘你的功課做完了麼?’我說:“全都完成了,就在外頭的桌上寫的。
爹爹看到,還說寫得好。
嬢嬢要看麼?’母親搖頭說:‘不用看了,你爹爹說好,必然是好。
’她朝着我微微一笑,我也向她笑,她笑起來美如天仙。
可是我清清楚楚地明白,母親心裡頭知道我是在哄她。
”
王慎不妨他突然說起這些前塵舊事,也覺傷感,搖頭道:“殿下還想這些做什麼?都已是過去的事情了。
”
定權笑道:“他母子分别,尚可縱情一哭。
我母子對面,隻能強顔歡笑。
他母子皆無病恙,天地何小,各自珍重,終可抱再見之念。
黃泉深,碧落遙,死生何巨,我到何處尋那些人去?他們還有什麼不足意的?”
王慎仍是不住搖頭,冷冷道:“殿下,臣隻跟你說一句話。
廣川郡來見中宮,是趙王求下的情,即便是沒有廣川郡和趙王,陛下還有兩位皇子。
”
定權望他半日,苦笑道:“孤不如去對牛彈琴還好,何苦與你說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