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團。
是地下社會的成員。
是恐怖分子。
我們世世代代都是這樣的人而且永遠翻不了身。
”
“有那麼厲害幹嘛偷我的垃圾?”我哼了她一鼻子,把那句“你以為我他媽是給吓大的?”和了口唾沫咽下肚去。
因為我忽然從她的眼眶裡瞥見盈盈汪汪的兩點淚光——那當然不是什麼悲傷、哀痛的淚光,而是一種好容易說了什麼實話,可是人家笃定不會相信你,而激出來的淚光。
我太知道這種東西了——我每回跟所裡那幾個看我寫小說不爽的教授讨論什麼學術問題的時候,他們總皺着鼻頭、眉眼微微勾挂着一抹笑意地聽着,我才說完,他們就樂了:“張大春!你又在寫小說了?”那一刻,我的眼角裡就藏着這種東西。
但是紅蓮畢竟沒讓淚水落下來,她還是淺淺一笑,道:“眞要是偷你的就不讓你知道了。
我現在隻問你三件事:你認識嶽子鵬嗎?”我搖搖頭。
“萬得福見過那張紙條沒有?”
我又搖搖頭,但是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可是那阕詞本來就是他和我老大哥拿給我看的,他說他看了十七年看不懂,要我看看。
”
紅蓮點了點頭,走到床邊,把那隻腕子上刺了朵紅蓮花的手往我臉上磨蹭了半天,像是有些兒依依不舍的意思,然後才緩緩地說:“第三件事:可不可以答應我不要跟任何人提起那張紙條上的“嶽子鵬知情者也”?”
“那可不成!”我更猛烈地搖起頭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不管是萬得福還是我老大哥,祇要他們再來找上我,我是非說不可的。
”
“如果我告訴你:這樣會害死他們呢?”紅蓮冰涼冰涼的手停下來,想了想,又說:“你總不希望你老大哥哪一天又被什麼燈架子砸一下罷?”
一聽這話,我倒有一種腦袋被燈架子狠狠敲了一記的感覺她是什麼意思呢?這是出自善意的警告?還是惡意的威脅呢?會是她,或者她“們”下的毒手把我老大哥打得頭破血流嗎?還是這後面眞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黑道、暴力團、地下社會和恐怖分子昵?我這個轟然作響的腦子忽地靈光乍閃,從她先前的話裡找着一條縫隙鑽了進去辦“萬得福好、我老大哥也好,他們混黑的也就算了,我沒話說。
可是你剛才還說盯——我也因為我是彭師父的徒弟。
難道彭師父也是黑道暴力團地下社會恐怖分子嗎?也有人要打破他的頭害死他嗎?”
“你彭師父——”紅蓮沉吟了半晌,才道:“就是嶽子鵬。
”
彭師父,一個每天提着個空鳥籠子四處蹓跶。
成天赝垂着頭、哈着腰、佝偻着脊梁骨,天氣再熱也圍着條毛線圍脖兒的糟老頭子。
我們這些奉節儉持家的父母大人之命,不得而已,拜之為師的小孩子、小夥子們背地裡給他取過一個外号,叫“越活越回去大俠”。
這外号的源起是他老婆彭師母得的一種怪病,每當她發病的時候,整個人的意識就退回到記憶裡去,而與現實的一切失去了聯系。
據說她這樣倒退着活并非漫無邊際,而是有條不紊地、好整以暇地從四十歲上往回一點一滴地過,隻不過節奏有時快些,一年倒退好幾年;有時慢些,好幾年退不了幾個月。
不發病的時候過一天算一天,比什麼人都實在。
彭師父常在她不發病的時候和她口角,罵她:“越活越回去。
”彭師母并不知道自己眞地會發這種越活越回去的怪病,自然不以為忤,于是也經常反口罵彭師父:“你才越活越回去!”這,就是“越活越回去大俠”的典故。
在全村百來個小輩的眼中,“越活越回去大俠”是個笑話。
我猜想:除開長了一身孬皮懦骨的孫小六之外,沒有誰尊他敬他如當面口中所喊的那一聲“師父”。
當然,恐怕也祇有孫小六打心眼兒裡認這筆師徒帳。
對于我們這些為了看病打折而拜師的徒弟們來說:彭師父要比彭師母還可笑一點。
可是,當紅蓮那樣說的時候,我忽而有一種笑不出來的感覺——雖然彼時我并不知道嶽子鵬是個什麼東西。
紅蓮的結論簡單、明确、斬釘截鐵:嶽子鵬這個名字已經在江湖上消失了十七年,可是彭師父在雙和街菜市口過他那種近乎窩囊廢的拳師生涯已經不隻二十、三十年;換言之:不能說是在十七年前發生了一件什麼事,使得嶽子鵬改名換姓或者改頭換面,而是早在二十甚至三十年前,嶽子鵬這個人就巳經在過一種兩面的生活;直到十七年前,發生了!件什麼事,使得以嶽子鵬之名而行的那一面的生活中斷廣、消失了、不複為人所知所憶了。
問題是:什麼人才需要過一種兩面的生活?又是什麼事使其中之一面永遠不能複見天日?“不把嶽子鵬——或者你彭師父——的底細搞清楚,“嶽子鵬知情者也”就會是太危險的一句話。
”紅蓮的第一個結是這樣的。
“對誰危險?”
“對萬得福、你老大哥、我們、還有你——當然,對你彭師父來說也一樣。
對任何人都危險。
”這是紅蓮的第二個結論。
她的第三個結論似曾相識:“改天再陪你睡,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