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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聆聽之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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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論是居翼也好、邢福雙也好、李绶武也好,但凡是在彭師母的故事裡出現了有名字的人物,那些個名字都是我從其它的曆史數據、新聞數據,或者不同領域的學術專著和我自己的生活旅途中或抽絲剝繭、或比對辨識而來。

    坦白說:他們都不是憑空杜撰出來的;因為他們都一如彭師母所叙述的一樣,過于眞實而令原本以寫小說為能事的我幾乎束手無策,祇能照實墾掘、發現,并完成那複雜而龐大的拼圖顯像。

     民國七十一年冬的那一日,我和孫小六洗了一個痛快的澡,聽來了嫚兒的這個故事。

    彭師母在說它的時候全然不像是在說自己的過往。

    她講究聲腔、語調、叙事首尾和穿插的技巧,更精謹地避免讓一樁祇發生在大半天之内、雨三個場景之間的事件過于單調幹澀,而添加了許多生動而不失眞的形容詞——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莫過于那支被歐陽昆攝用光腦殼兒頂扭成“麻花兒果子”的匕首。

     可孫小六卻很是不同。

    他并不認眞聽這個故事,——雖然他是那種會大聲稱道:“哇塞!彭師母的故事眞屌!”或者“沒聽過比彭師母還會說故事的了。

    ”這種馬屁對彭師母并無作用,但是孫小六不隔一會兒說上這麼兩句,他就彷佛要渾身不對勁。

     事實上他已經渾身不對勁了。

    我認為他完全沒有進入故事——所以往往當彭師母還沒說到如何精彩之處的時候,他就嘩然讃歎着了;要不,就是當彭師母正說到重要關頭,而氣氛十分凝滞緊張的當兒,他竟然會擡頭望一眼壁上的挂鐘、或者溜眼睇一下屋門外的動靜————我自然看得出來:他是怕彭師父忽地闖回家——以孫小六怕他的程度而言,吓出一泡尿也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這樣聆聽一個好聽如此的故事,實在是豬八戒吃人蔘果——糟蹋神品。

    但是,孫小六越怕就越是會發生的事終于發生了——對我來說,卻正是巴之不得、求之不許的:彭師父畢竟回家來了。

     精瘦枯削的一襲形影、佝偻攣屈的一副骨架,我們的“越活越回去大俠”彭師父從來就是這副模樣兒。

    我每回在路上看見他都會冒出一個念頭:這老小子大概一出生就是如此長相了。

    可是這一天我有了另外一個想法——可以說帶着些許恐怖意味的——他不祇是我已經見慣不怪的這一種長相而已。

    原因很簡單:沒幾個鐘頭之前,在青年公園的天遁陣陣口樹下站着個又胖又大的家夥,我喊了那家夥一聲“嶽子鵬”;而“嶽子鵬”——依照紅蓮的說法——就是我閉上眼都認得出來的彭師父。

    另一個教人不寒而栗的證據正拎在彭師父的手裡:他那拎進拎出了幾十年的鳥籠,以黃楊木和孟宗竹簽精雕制成,上頭還(據說是用狼毫毛筆〕塗敷了七層棗紅色的泥漆。

    籠頂挂鈎成蟠龍戲珠之姿,龍頭即是鈎頭,龍尾還藏着機栝——一壓尾尖,那龍珠就沿着下颔底滾入龍口,而底下的籠子門也就應聲開啟了。

    祇不過沒人見過那籠下門如何開啟、關閉;因為它始終覆蓋在一塊可以用“完全合身”四字來形容的藍色籠布套之中!——幾;“年來,我連那籠中究竟藏着隻什麼樣的鳥兒都沒見過,連有沒有鳥兒都沒把握。

    村子裡的大小夥子說的是:“彭師父遛鳥籠子”,而不是“彭師父遛鳥”。

    我們還說:眞正的鳥應該藏在彭師父的褲裆裡,而且一定是隻沒精打采的死鳥——這一點可以彭師父、彭師母夫婦沒兒沒女為證明。

     彭師父進了二門,茶幾面兒上放了鳥籠子,乜眼瞅見孫小六,精神忽地抖擻起來,兩隻眼珠子陡然間放大一倍,清了清嗓子,立時罵道:“好你個小王八蛋!又大半年沒回家了不是?你姊成天到晚大街小巷地踅磨,又怕你不回來、死在那些流氓太保的手裡,又怕你回來了、死在你爹的手裡——如今晚兒你回來,好!師父先收拾起你半條性命來,日後你再跑了,我還有這半條向小五交代!” 他連珠炮一毂辘兒說着時,孫小六已經吓軟了,雙膝朝前猛地打個硬彎兒,“咚”的聲跪倒在地,渾身上下的骨頭關節便像放機關搶似地喀喀喀喀楞響了一陣。

     彭師父看着這光景,居然拳不松、掌不軟:個箭步上前劈頭罩臉、左右開弓,徑往孫小六打硒下去。

    坦白說:我數到第五、或者第六巴掌的時候就有頭暈目眩、簡直要恍惚昏倒的感覺——試想:隻要是其中任何一下子招呼到我的頭上臉上,我可是非大哭大喊起來不可的。

    然而孫小六十分奇怪,他就那樣緊瞑雙目、文風不動地承受着這一:陣惡打。

    原先極其害怕而抽搐、顫抖着的臉頰和肩膀也逐漸舒緩了、平靜了——在彭師父的拳、肘、掌、膝、胫、腳的亂影交加之間,他非但不再緊張恐懼,反而越來越像是陷入一種極為舒适的沉睡之中,作着什麼樣甜蜜的夢;偶爾——如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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