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浙一帶地面上的人物居然忘了“甘瘤子”這号人物。
江湖上慣見的情形便是如此:有人技擊了得,受人畏忌也罷、推重也罷,封他一個俠字算是難能可貴的了。
然而一旦招惹上公門是非,壞了清望,甚至還受虛名之累,成了亡命逃捕之徒,那麼空頂一個俠銜在身,是連飯也吃不上的。
久而久之,原先在甘鳳池身邊恭維簇擁、趨走倚附的人益形疏遠、零落,倒是自内廷潛出,到處圍逮兇徒的禁中高手勢成漸束漸緊的網羅。
不到三年之間,甘鳳池已經給逼得遁往那湖廣、四川各地藏匿,且猶不得飽食安寝。
某日在成都市上,甘鳳池早已餓得頭暈眼花,不意又見有那偵騎人馬出沒,還以為又是沖自己來的,遂搶忙往人多處竄走,情急之間,撞倒了幾個肩挑貿易的商販,将餅餌菓食打砸滿地,自己也給絆得摔了個馬趴,可謂狼狽至極了。
偏就在他頭臉指掌之間的地上,有那麼一枚銅錢掉落,甘鳳池連想也不曾想,一把抓起那銅錢,撐身便起。
不料此景卻教身旁一個丐童瞧見,登時發喊:“這腦袋上生瘤子的老潑皮搶人銅錢!”
甘鳳池聞言一悚,低頭再看,手中可不正攤着;枚銅錢?這剎那間百感交集,忖道:想我甘鳳池在南京時日是多麼風火光鮮的一介大俠,怎麼會淪落到這步田地?居然當眞為了一枚銅錢成了強徒;且在十目所視、千夫所指之下,更是無地自容了。
就在這既羞且憤的片刻之際,甘鳳池忽然想起當年與呂元訂交時賭的一個咒——他日甘鳳池要是為了一己之私動了貪人錢财的歹念,便一抓摘了這顆瘤子。
這話畢竟是他自己說下的,如今銅錢在手,歹念在心,蒼天後土俱是見證。
甘鳳池二話不說,恭恭敬敬将那枚銅錢置于地上,右手徑往額角上瘤子抓去——
這頃刻間的血肉淋漓便毋需細表了;市集上衆人見這人自破命門,仰身栽倒,登時吓得蜂飛蠅散。
輾轉喚來地保、仵作時,又已經過了半個時辰。
驗看俱畢,祇道此人既無鼻息,亦無脈動,自是死了,便喊過些遠近圍看的丁壯,先将甘鳳池屍身舁往集邊一野寺暫置,再發遣些幫閑好的四出打聽——!這死者究竟是什麼出身來曆?
想這甘鳳池流離至此,哪裡有什麼親故友朋?是以晝間幾個時辰下來,全無半點着落。
看熱鬧,議短長的人久之失趣,到暮夜時分也散盡了。
未料這甘鳳池半僵半冷的身軀卻打了個咳嗦——不知是否天可憐見這個負氣好名的大俠原非作惡自斃之徒,總之一個哮嗉打下來,甘鳳池那一縷心不甘、情不願的遊魂竟爾從這野寺門外踅了回來,望着地上的昆骨,一陣歎息、一陣啼泣;顧盼自己平生行事,不過是為了成全一副俠名,孰知臨了是如此不値、不堪的一個結局。
也就在這麼撫歎之間,甘鳳池的遊魂陰眼靈通,睇見屍體丹田深處的那一具法圈仍兀自轉個不停,這才恍然有所悟:當年同呂元訂交之日,他已然暗裡替我點撥了這法圈。
祇是他不喜我這麼慣扮英雄,動辄以力制暴,是以從未将這法圈的用途好處告我。
如今我一抓摘了命門所在的瘤子,明明是死了,然而法圈仍端端好好、活活潑潑,略無寂滅休止之象;可見我這條歹命還不該就此絕了——反而是什麼英雄豪傑的威風名望,倒還眞稱得上是“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呢。
一念輕搖,這遊魂再垂眼望去,祇見那法圈轉處,果爾有些遊絲漫縷的脈氣緩緩釋出,分别往神庭、期門、環跳、曲垣、陰市、三裡和神封七處大穴竄去,其勢猶如以紙媒傳遞火種!,一處點着、便顯出一處明亮,待此穴既亮、便另往他穴訪走。
初無定向,亦看不出這氣脈是依循一個什麼樣的布局而遊動逐走。
要之則似任性适意、随遇而安的一般,且其分流衍行的速度更時而慢、倏爾疾,彷佛有幾分拿不定主意。
實則本當如此。
試想:一隻若隐若現、似有似無的小小法圈,畢竟祇如一枚促發生命潛力的機械裝具,而非諸天神佛,豈能足具智慧,知所先後緩急?不過,就這麼逐穴漸進,過了大約一個更次的辰光,甘鳳池的遊魂但覺那屍身上的三百六十處孔穴無不熠耀灼熱起來,一個忍禁不住,撲影而下,便投入那軀殼之中——須知人之魂魄,也有幾錢幾分薄力,隻這一影翩千,奄奄歸卧,更令法圈旋轉得歡快起來。
甘鳳池就這樣死去活來了。
在江南八俠說部故事中,這一回的回目正是“甘鳳池摘瘤還咒誓/法圈功導穴召英靈”。
回頭且說囚困癱瘓于南昌行營計劃處的李绶武一旦想起呂元和甘鳳池的這一段舊事,精神猛可一振!想那甘鳳池起死回生的經曆俱載于書冊,班班可考。
莫說我沒有死,還能打哆嗦,那麼又有什麼不可為的呢?
想到這裡,李绶武精神一振,默想起自幼即寓目誦習,祇是從未熬練苦修的“法圈功”内容。
濟甯李氏這一支的“法圈功”别無可知而傳者,倒是在《七海驚雷》這部看來如武俠小說的作品中形容過:昔年負棺歸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