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府政的李绶武暫且卡在一疊用意不明的照片上,然後學小五那樣,從另一個方向來觀看、接近并進入孫小六和我在逃離背後那些惡靈時所寄——居過的美滿新城一巷七号。
可以想象得出:當孫小六用佛手瓜和姑婆芋的種子布下一個地遁陣之後的那個星期六,站在正對面茶園中央可稱之為“産業道路”上的小五一定曾經短暫地猶豫了一陣——因為在那一刻,她極有可能像拼圖闆上失去了左鄰右舍的小圖塊一樣迷惘。
那天她手裡捧着兩盆植物——一盆小蝦花、一盆夕顔——背包裡是一大堆泡面、罐頭、醬瓜、肉脯之類的食物。
就像之前以及之後的許多次一樣,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轉搭無數班客運車,有的時候還故意在龍潭和關西或龍潭和大溪之間來回搭坐好幾趟,直到百分之百确認同車乘客皆非跟蹤盯梢之輩,才肯下車,再走上幾百公尺,穿越整甲的茶園,來到這破宅子。
而我總會想象那一個特别的星期六午後特别的一刻;滿頭大汗的小五站在茶園中間,忽然發現那破宅子不見了,滿眼但見蒼蒼郁郁的佛手瓜、龍須菜和巨大的姑婆芋葉扇。
她也許會“呀!”的驚叫出聲,也許會懷疑自己下錯了客運車站而走進了另一片茶園,也許會忽然忘記自己要到什麼地方去、或者身在何處。
總之,這是一連串令我十分着迷的想象。
關于小五是否眞地産生過我所想象出來的那種暫時性的迷失感,我從未求證過。
我隻記得:擺下地遁陣之後,孫小六有事沒事就會沿着二樓後陽台側牆的鋼筋梯登上樓頂,趴在隔熱用的石綿磚上朝茶園的方向瞭眺——有如古代藏身于刁鬥之中的衛卒那樣——看看小五來送口糧了沒有。
是以小五來的那天所發生的事很簡單:孫小六遠遠地發現了站在茶園中東張西望的小五,便飛身下樓,連打幾個縱躍,有如一條獵兔的雪達犬那樣欺近小五面前,再往四下裡打量了一陣,确認并無外人,就把她接進屋來了。
可是我卻甯願執意去揣摩當時站在茶園之中突然感到世界極其陌生的小五的心情。
無論在當時抑或日後——甚至到我當兵服役期間————不下數十百次之多,我總會不期而然想到手捧盆栽、渾身是汗、伫立在陣陣寒風之中的小五曾經十分短暫地和全世界失去連繁的那個片段。
在那片刻之間,她突然和自己的來處和去處同時斷離了,她會驚懼、畏恐、惶惑嗎?像一個玩着躲迷藏遊戲的孩子(因為躲藏得太深沉、太嚴密也太專注的緣故)而竟至在沒有任何人能夠發現的角落裡忽然忘記自己正努力從事着的遊戲。
那一天,小五帶來了應該說是令人欣慰的好消息——徐老三找着一家背景牢靠的打字印刷公司,可以在最短期限之内幫我把論文打印成冊,裝幀完好。
人家甚至還願意把所裡規定必需繳交的十四套論文專程送到學校去。
這整個過程之中唯一的麻煩是沒有人能夠替我幹校對。
印刷公司的人說得妙:印這種學術性的東西絕對不要接手校對工作。
因為你給他校出來的錯字可能沒有錯;他眞正寫錯的你又校不出來。
要校一定要作者自己校,不然印好了上門來吵吵鬧鬧要重印,賠幾子都賠不完。
可是徐老三卻認為:一部要寫好幾十萬字的東西來來回回在路上跑是極其危險的事。
萬一托帶的人一個不留神、讓人窺知形迹,遲早還是要暴露行藏的。
于是徐老三擅自替我作成決定:打好了字就付印、印足了頁就裝幀,這叫幹淨利落。
小五轉述徐老一二安慰我的話是這麼說的:“就算有幾個錯字好了,認不出來的,活該認不出來;認出來的一定知道對的字怎麼寫,你費那麼些事幹嘛?”之所以插叙打印論文的這段枝節,乃是基于學院中責任倫理之故。
我必須非常明确地宣示:民國七十二年六月付印的那本《西漢文學環境》之所以堆棧着那麼些可以用“綿延近寸”形容之的錯别字,完全是因為情治單位正在指使幫派分子追捕(或追殺)我的緣故。
老實說!!我根本已經不會在乎什麼錯别字不錯别字的問題了。
對當時的我而言,那部論文祇是另一個躲迷藏的遊戲。
我其實并不關心它能不能通過審查?而我能不能取得學位?日後是不是又能憑借它所換取的資格而進入一個什麼硏究或教學單位混碗飯吃?我之所以沒日沒夜地趕寫出它來純粹是因為唯有在那樣一頭鑽入一個由我自己構築起來的世界的時候,我才能夠完全忘記紅蓮。
這部碩士論文唯一的意義似乎也在于此。
而且——我願意率直且誠摯地說:寫一部看來有根有據的學術論文所能達到的忘情效果要遠超過任何事;它甚至遠超過我所擅長的小說。
春天正豐美繁盛一如剛開始的飨宴,小五一次又一次帶來的植物讓破宅前後院變成了亮麗無比的花園。
明明經曆過好幾個月的栽種、培育,但是這一切卻像是在一夜之間布置起來的一樣。
小蝦花沿着長闆凳下方排開了一列十五尺長的黃色隊伍。
山櫻也一朵朵地發了苞,正補足聖誕白凋落了片片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