瓣之處的閑空。
竹子變得更粗、也更密了,從竹枝和竹葉間拚力掙出頭頸來的是從來未曾露過面的鵝掌藤;彷佛是教那竹叢逼擠、激将出來一種發憤的生命力,自竹莖和竹莖的縫隙中探身向外,尋找斑斑離離的陽光。
當我突然發現這些鵝掌藤的那天,小五坐在長闆凳的另一端衲鞋底,孫小六蹲在大門裡修補地遁陣的陣腳,我則捧着剛才寫好的論文結論部分的草稿。
我們三個人忽而同時迸出一句:“快好了!”而我們說的并不是同一件事。
那是一個奇妙而帶些詭異氣氛的周日近午,我在鄰居和路人都不可能察覺或欣賞的美麗庭園裡嗅出空氣中渲染着的離别的氣味。
我猜想小五和孫小六也和我一樣——在如此甯靜安詳且美好愉悅的時光中,你一定會感受到潛藏在某個間隙裡的不安的。
似乎事情總是這樣:當你認為一切都安适了、服帖了、順遂了,就會驚覺這世界已經稍許地改變着了。
一時之間我還說不上來:到底有什麼樣的東西産生了什麼樣的變化,但是我不自覺地回頭朝背後看了一眼——待我再扭轉頭臉之際,發現小五和孫小六也似乎是不由自主地往背後凝眸靜視。
我們三個人又相互望了一眼,每個人的意思看來都像是在探詢另外兩個人:你們看見了什麼嗎?
孫小六眨貶眼、搔搔後腦勺,低聲說了句:“不會罷?”
話音未落,但見他将就着原先的蹲姿朝空一縱,一團身影登時彈起三丈多高,上了二樓房頂。
小五則一把探向我的肘彎,抓了個正着,另隻手也環住我的腰眼,我祇覺得眼前臉上像是教一支接一支的掃把給猛可拂了幾陣——少頃之後我才知道那是竹枝和竹葉刮擦所緻——小五像是“帶”我跳交際舞那樣地拽住我;我這廂雙腳騰空、身軀打橫,被她緊緊箍在懷裡,而她則僅僅憑借一隻右腳踩在一枝斜裡朝上竄出、不及一分粗的竹枝上。
她的左腳我看不見,倒是我的腿肚子底下有那麼一隻柔軟的物事撐着,事後我才知道:那是她的左膝蓋。
很難說這是什麼樣的一個姿勢;勉強形容起來,就是小五和我凝結在竹叢之間,狀似一對跳探戈的舞者,祇不過她跳的是領舞的男生,我跳的是跟舞的女生。
如果《畫時有人拍下一張照片,再将掩翳在我們四周的竹叢抹了去,就可以清清楚楚看見一支探戈舞華麗的終結。
我生平第一次被一個女人那樣攬着,身體并沒有什麼不舒服——相反地,我甚至應該覺得很舒服,因為就從小五單腳站定的那一刻開始,我的手腳四肢和腰腹之間忽然柔軟起來,有如失去了每一個細胞、每一塊肌膚和每一根骨骼的重量。
我不知道跳探戈的女人是否在那樣挺腰傾倒之際都有這種失重的快感,然而我的快感卻是千眞萬确的——彷佛任由小五那樣兜抱着,我便可以像個嬰孩一般熟睡到天荒地老,永遠不必醒來。
事實當然沒有這麼浪漫輕盈。
孫小六在屋頂上遭遇了兩個穿着灰藍色信局工作服的家夥——他們果然是從後院外翻牆進來,又使撓鈎和釘掌手套沿水泥壁爬上樓頂——這兩般器械可不是電信局工程人員常用的。
孫小六在樓頂截住這兩個家夥的時候瞥見他們身後還站了一堆奇形怪狀的人物,有的也穿了電信工程人員的制服,有的則穿了運動裝和慢跑鞋,人手各執長扳手、鐵鍊條和消防斧之類既是工具、又是兵刃的東西。
接下來的一場打鬥的詳情如何是我無法形容的,因為從頭到尾我都藏身在竹叢之中,任由小五攬着、抱着,聽她在我耳邊輕聲哄着:“沒事的,沒事的。
不怕不怕。
一會兒就過去了。
”
在那“一會兒就過去了”的時間裡,我還聽見鐵器交擊的鳴聲以及金屬敲打在水泥樓闆上沉重的悶響,夾雜其間的除了有人唔唔唉唉的喊叫之外,還有一種抽抖布帛的促音;那促音每出現一次,小五的雙眉便不由自主地舒展一下,兩片光滑的嘴唇便微微綻啟,數出一個數字。
幾乎就在小五數數兒的同時,樓頂上方就會飛出來一抹人影,躍過前院的上空,直摔到大門前幾十尺以外的茶園裡去。
當小五數到“四”的時候我已經像觀看某種童戲一樣開始跟着數算那些從空中掠過又墜落茶園深處的身影究竟穿的是工作服還是運動裝。
在小五數到“十八”、而我算出有十套工作服和四套運動裝之後,樓頂上方暫時沉寂下來,偶或有一、兩聲踢動隔熱磚的聲音之外,什麼聲音也沒有。
“還有兩個。
”小五低聲說着,随即俯臉貼住我的面頰,道:“是高手,不過不打緊的——”“你怎麼知道?”我也悄聲沖她的耳朵說。
“他們踩的步子同我爺爺是一路的,可是功力差得遠了;應該就是前兩個月被——”小五話還沒說完,樓頂上傳來幾聲濃濁的咳嗽。
“年輕人!你這是何苦呢?”問話的這個一句話才出口,又猛烈地咳了幾聲。
孫小六顯然沒有答腔的意思,但聽另一個鼻音黏膩、嗓音尖細的老家夥接着說道:“上回咱二老教你小子給打發得好不慘然。
今番再來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