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主題開端、告終。
”假如假以天年,允許我完成自己的作品,我必定給它打上時間的印記:時間這個概念今天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強迫我接受它。
我要在作品裡描寫人們在時間中占有的地位比他們在空間中占有的微不足道的位置重要得多,即便這樣做會使他們顯得類似怪物……”我們周圍的一切都處于永恒的流逝、銷蝕過程之中,普魯斯特無日不為這個想法困擾。
”就象空間有幾何學一樣,時間有心理學。
”人類畢生都在與時間抗争。
他們本想執著地眷戀一個愛人、一位友人、某些信念;遺忘從冥冥之中慢慢升起,淹沒他們最美麗、最寶貴的記憶。
古典哲學假定”有一種不變的信仰猶如精神的雕像形成我們的人格”,這座雕像在外部世界的沖擊下堅定不動如磐石。
但是普魯斯特知道自我在時間的流程中逐漸解體。
為期不遠,總有一天那個原來愛過、痛苦過、參與過一場革命的人什麼也不會留下。
我們将在小說裡看到斯萬、奧黛特、希爾貝物、布洛克、拉謝爾、聖盧怎樣逐一在感情和年齡的聚光燈下通過,呈現不同的顔色*,就象舞女的白色*衣裙在燈光下依次變成黃|色*、綠色*或藍色*一樣。
沉溺在愛河中的自我不能想象,幾年以後,同一個自我一旦從愛情中解脫出來,又會是什麼樣子。
而且可歎的是”房屋、街衢、道路和歲月一樣轉瞬即逝”。
我們徒然回到我們曾經喜愛的地方;我們決不可能重睹它們,因為它們不是位于空間中,而是處在時間裡,因為重遊舊地的人不再是那個曾以自己的熱情裝點那個地方的兒童或少年。
然而我們的曆任自我并不完全消失,因為它們能在我們的睡夢中,甚而在清醒狀态下重現。
普魯斯特在他的交響樂的第一樂章即陳述睡醒的主題,這并非事出偶然,而是有意為之。
每天早晨,在片刻迷糊之後,我們重新擁有我們自身;這說明我們從未完全失去它。
馬塞爾在他生命的最後幾年能在自己身上某處聽到”小鈴铛清脆的鐵質鈴聲不時響起、無休無止、吵吵嚷嚷”,在他童年時代每次鈴響總是宣告斯萬來訪。
那必定是這個鈴铛從未停止在他身上丁冬作響。
因此時間看起來好象完全消逝,其實不然,它正與我們自身融為一體。
由此産生了作為普魯斯特作品的根源的想法,即追尋似乎已經失去,其實仍在那裡,随時準備再生的時間。
這個追尋隻能在人們視為”真實”的那個世界裡進行。
其實這個世界是不真實的,至少是不可認識的,因為我們看到的世界永遠受到我們自身的情|欲的歪曲。
世界不是一個,而是成千上萬;”每天清晨有多少雙眼睛睜開,有多少人的意識蘇醒過來”,便有多少個世界。
因此,要緊的不是生活在這些幻覺之中并且為這些幻覺而生活,而是在我們的記憶中尋找失去的樂園,那唯一真實的樂園。
”過去”便是我們每個人身上都存在的某種永恒的東西。
我們在生命中某些有利時刻重新把握”過去”,便會”油然感到自己本是絕對存在的”。
所以,除了第一個主題:摧毀一切的時間而外,另有與之呼應的補充主題:起保存作用的回憶。
不過我們這裡指的不是随便哪一種回憶;普魯斯特的主要貢獻在于他教給人們某種回憶過去的方式。
難道有好幾種回憶過去的方式嗎?至少有兩種。
人可以試圖借助智力,通過推理、文件和佐證去重建過去。
這一自主的回憶決不可能使我們感到過去突然在現在之中顯露,而正是這種突然顯露才使我們意識到自我的長存。
必須發動不由自主的回憶,才能找回失去的時間。
那麼不由自主的回憶怎樣發動呢?得通過當前的一種感覺與一項記憶之間的偶合。
我們的過去繼續存活在滋味、氣息之中。
普魯斯特寫道:”不要忘記,我生命中有個反複出現的動機……比對阿爾貝蒂娜的戀情還要重要的動機,即重溫舊事,這也是獻身藝術者的上好材料……一杯茶、散步場上的樹木、鐘樓等等。
”馬德萊娜甜餅便是出色*的例子。
叙述者一旦辨認出這種形似海貝的餅幹的味道,整個貢布雷便帶着當年他曾在那裡感受的全部情緒,從一杯椴花茶中浮現出來;親身的經曆使這座小城在他眼裡倍覺動人。
當前的感覺與重新湧現的記憶組成一對。
這個組合與時間的關系,猶如立體鏡與空間的關系。
它使人們産生時間也有立體感的錯覺。
在這一瞬間,時間被找回來了,同時它也被戰勝了,因為屬于過去的整整一塊時間已變成屬于現在的了。
因此藝術家在這種時刻感到自己征服了永恒。
任何東西隻有在其永恒面貌,即藝術面貌下才能被真正領略、保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