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追憶似水年華》的根本、深刻和創新的主題所在。
别的作家(夏多布裡盎、錢拉·德·奈伐爾)曾經窺見這個主題,但是他們沒有在自己的直覺的指引下走到底,沒有敞開通向神奇境界的大門。
唯有普魯斯特發現,在第一個回憶的誘發下,人們以為已經永遠遺忘的世界好象附麗在這個最初的回憶上面,會從一杯茶中整個湧現出來。
概括說,他的小說是一個聰明絕頂、敏感到痛苦地步的人的經曆。
這個人從小就出發尋找絕對的幸福,他在家庭裡、愛情中、世界上都沒有找到絕對幸福,最後象宗教神秘主義者一樣到時間之外去尋找一種絕對存在。
他在藝術中找到這個絕對物,因此小說與小說家的生平融為一體,而小說結尾時說叙述者找回了失去的時間,可以開始寫他的書了。
就這樣,這部書象一條長蛇首尾相銜,繞成一個巨大的圓圈。
三
不由自主的回憶以其魔法喚醒過去之後,叙述者看到什麼東西呢?居中一座鄉下房子,是他們外祖母、他的父母、他的姑姑萊奧妮(與親朋相處時富有喜劇性*的人物)、女仆弗朗索瓦絲(妙不可言的肖像)以及幾名配角。
挨着貢布雷的住所湧現一所外省花園,夏天晚上一位鄰居,斯萬先生,沒有斯萬太太陪同,常來看望叙述者的父母。
貢布雷周圍伸展着一片既熟悉又神秘的地帶。
對于童年時代的叙述者來說,這片地帶分成兩”邊”:斯萬那一邊,即斯萬家的産業當松維爾,和蓋爾芒特那一邊,即蓋爾芒特家的城堡所在地。
蓋爾芒特家系出貴族名門,馬塞爾有時瞥見他們望完彌撒後步出教堂,視他們為高不可攀的天人;人家告訴他這一家人是熱納維也夫·德·布拉邦特①的後裔,他們過着神仙般的日子。
就這樣,生命以名字階段開始。
蓋爾芒特家、斯萬夫人、她的女兒希爾貝特·斯萬:叙述者對所有這些人所知甚微,對于他來說他們隻是些名字。
①中世紀傳說,熱納維也夫是布拉邦特公爵的女兒,齊格菲伯爵的妻子。
伯爵出征,但不知妻子已懷孕。
總管戈洛引誘熱納維也夫未成,遂誣告她與人私通。
伯爵下令将她處死,仆人們沒有執行命令,放她一條生路。
後來夫妻相見,真相大白。
一個接着一個,這些名字将變成有血有肉的人。
後來叙述者介入蓋爾芒特家的生活圈子,這家人對他仍有吸引力,但是不複有英雄的威望。
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酷似教堂裡彩畫玻璃上的女聖徒,後來成為馬塞爾的朋友。
馬塞爾将發現,她雖然才思敏捷,但是思想浮淺,還有自私、冷酷的一面。
蓋爾芒特家别的成員,夏呂斯男爵和迷人的羅貝爾·德·聖盧,原先處于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得到美化,後來将依次在前台的強光燈下暴露原形。
叙述者逐漸發現,這些人物曾如幻燈映出一般,組成了一個神奇世界,這些男人和女人的名字底下隐藏着時而殘酷、時而平庸的現實。
小說的材料不在現實世界之内,而是在現實世界和想象世界的差距之中。
在愛情領域,也有一個詞語階段。
在這個階段,人惑于古典或浪漫作品中對這一感情的描繪,追求不可能實現的心心相通。
但是”愛情本身與我們對愛情的看法之間的差别判若天壤。
”普魯斯特試圖以比傳統小說家更多的真實性*去描繪相遇相悅,離懷别苦、以及最終的冷淡。
夏娃本是從亞當體内抽出來的:這個象征十分正确。
我們入睡後一條腿的位置沒有放對,便有心愛的女人翩然入夢。
我們在邂逅相逢時用我們自身的想象做材料塑造的那個戀人,與日後作為我們的終生伴侶的那個真實的人毫無關系。
斯萬娶了從他夢中走出來的奧黛特為妻,結果面對的契黛特卻是一個他不愛的人,”與他根本合不來。
”叙述者馬塞爾起先認為阿爾貝蒂娜俗不可耐,其貌不揚,但是因為她”不可捉摸”,周身籠罩着神秘的光暈,便對她産生依戀之情,最終愛上她了。
愛情的對象被占有之後,隻要懷疑依然存在,愛情可以保持不衰。
我們發現自己曾經如此重視的東西原來純屬虛妄之後,如果嫉妒占據了我們心靈的荒漠,這一發現還不足以使我們痊愈。
幸虧”回憶有時混亂,接着感情出現間歇”。
最後,經過長期睽别,遺忘來臨,驅除了愛情的種種幻覺。
至于在《索多姆和戈莫爾》中緻力描寫的變态愛情,它與正常的愛情遵循同一條變化曲線。
愛情的實際對象是馬車夫,縫制背心的裁縫,還是妓女或公爵夫人,這都無關緊要,因為按照普魯斯特的說法,愛情的本質在于愛的對象本非實物,它僅存在于情人的想象之中。
同樣地,馬塞爾童年時代的兩條”邊”:斯萬那邊和蓋爾芒特那邊,對于他曾是陌生、迷人、秘密的世界,後來他得以實地勘察這兩個世界時,卻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