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心主義哲學家柏格森(1859-1941)的影響,這是完全可能的。
但這并不意味着《似水年華》是一部哲學意味深重的小說。
正相反,這是一部生活氣息極其濃厚,極具強烈的小說。
在世界各國優秀的文學遺産中,令人讀過之後永生難忘的、真正有價值有分量的小說,都是從熱氣騰騰的真實生活中出發,在生活的熔爐中鍛冶而成的。
從某一個哲學概念,或某一個政治概念出發的小說,既不可能有真實的人生價值,也不能有高度的藝術價值,即使由于某種特殊原因而名噪一時,也肯定經不起時間考驗。
我們贊賞和提倡”為人生而藝術”,反對”為藝術而藝術”,所以我們重視從真實生活中産生,有強烈的生活氣息的名著《似水年華》。
《追憶似水年華選篇》的編選者,法國文學評論家拉蒙·費南代在《選篇》的前言中指出,”《似水年華》寫的是一個非常神經質和過分地受溺愛的孩子緩慢成長的過程,他漸漸地意識到自己和周圍人們的存在。
”總的說,這是一部回憶錄式的自傳體的小說,從作者自己的童年生活開始,一直寫到他晚年的心情。
他三十多歲由于嚴重的哮喘與氣管炎,怕見陽光,怕吹風,把自己囚禁在鬥室中,白天絕對不出門,也盡量少接見來訪者,實際上從那時起,他已經與世隔絕。
《似水年華》,這是一個自願活埋在墳墓中的人,在寂靜的墳墓中回想生前種種經曆與感受的抒情記錄。
在拉封·蓬比亞尼出版社出版的著名《作家辭典》中,寫普魯斯特評傳的喬治·卡都衣是這樣給《似水年華》作者下定義的:”他對于遺忘猛烈反抗;這種為了生活在時間的絕對性*中而進行的狂然與不懈的努力,就是《重現的時光》主要意義。
”《重現的時光》是《似水年華》最後一卷的标題,是全部小說畫龍點睛之所在。
哪一個偉大的真正的藝術家,不用自己的血肉,自己的靈魂來創作使自己畢生事業可以傳之後世的作品呢?一言以蔽之,藝術不是别的,而是對生命熱烈的愛之表現。
藝術作品不是别的,”美”不是别的,而是引起觀賞者對生命熱愛的一種手段。
關于這一點,《似水年華》不是表現得很徹底,很動人嗎?
阿納多爾·法朗士(1844-1924)①是普魯斯特在文學界的長輩和好友,對文壇上初露頭角的普魯斯特曾經起扶持作用。
法朗士把普魯斯特的小說比作溫室中培養的花朵,象蘭花一樣,有”病态”的美。
可是突然間,”詩人(指普魯斯特)射出一支箭,能穿透你的思想和秘密願望……。
”這是指出小說家普魯斯特的藝術手法和思想深度,決非一般泛泛之輩可比。
①《似水年華》提到的作家貝戈特,就是影射法朗士的。
有二十世紀蒙田之稱的哲學家、随筆家阿蘭(1868-1951),認為普魯斯特從不直接描寫一件客觀事物,總是通過另一事物的反映來突出這一事物。
普魯斯特一貫通過自己的感覺表現客觀世界。
他認為對絕對客觀世界的研究是科學家該做的工作,文學家隻能老老實實反映他自己感覺到的事物,這是最真實的表現方式。
所以評論家莫理斯·薩克斯(1906-1945)說普魯斯特是”奇怪的孩子”,”他有一個成*人所具有的人生經驗,和一個十歲兒童的心靈。
”
一個深于世故的人可以成為事業家,政治家,可是成不了真正的藝術家。
哪怕老态龍鐘的藝術家,往往也保持着一顆比較天真的心,甚至帶幾分稚氣。
普魯斯特就是這類人。
在他晚年,離去世不久的日子裡,他還津津有味回想在貢布雷的别墅中,早晨起來喝一杯泡着”瑪德萊娜”①的熱茶,使他嘗到畢生難忘的美味。
這種對往事親切而多情的回味,是他創作《似水年華》的主要線索。
這種情趣,讀者在巴爾紮克的《人間喜劇》中是找不到的。
評論家把《似水年華》和《人間喜劇》相比,發現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人物衆多,主要人物描寫得栩栩如生,等等。
但是《似水年華》和《人間喜劇》之間有明顯的區别,那就是巴爾紮克着重于從事物的外部現象觀察世界、描寫世界;普魯斯特則刻意突出内部世界,增加小說的畫面的深度與立體感。
這兩位天才小說家表現客觀現實世界的目的是一緻的,然而他們觀察與描寫的角度往往不同。
僅就這一點,《似水年華》與《人間喜劇》相比,顯出早期的現代派藝術傾向,使《似水年華》成為二十世紀小說的先驅,與十九世紀小說的典型特點有很明顯的分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