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水年華》另一個藝術特點是”我”與”非我”的界限不是絕對不可逾越的。
普魯斯特曾經給友人寫信時說:”我決定寫這樣一部小說,這小說中有一位’先生’,他到處自稱’我’,我如何如何……”這位”先生”就是作者自己,這是無疑的。
這麼說,《似水年華》是一部自傳體的小說嗎?不完全是。
小說貢徹始終的線索是”我”,但作者常常把”我”放在一邊,用很長的篇幅寫别人。
正如哲學家阿蘭指出,《似水年華》的作者要寫”此物”時,必先寫”彼物”對”此物”的反映。
世界上沒有不是彼此聯系着的事物。
沒有絕對的”有我”,也沒有絕對的”無我”。
在這裡,又可以指出《似水年華”的藝術手法與《人間喜劇》不同之處。
巴爾紮克着重寫”物”,這是衆所周知的。
巴爾紮克把作為他叙述故事的”物”的背景描寫得仔細周全,凡是小說人物的住屋、屋子裡的木器家具、人物的财産、現金帳目等等,巨細無遺,令人歎絕。
可是巴爾紮克從來不寫自然的背景,不寫山水草木;也不寫活的背景,也就是說,不寫小說主人翁周圍的其他活人。
好象他心目中隻有高老頭、葛朗代等主要人物,把主要人物的形象塑造得非常深刻、生動。
至于次要的人物,往往一筆帶過,決不多費筆罷。
其實巴爾紮克心中隻有一個”錢”字。
他寫”物”也為了寫”錢”,通過對房屋家具的描寫,說明這些東西大概值多少錢,因此可以估計出有關人物的财産情況。
普魯斯特和巴爾紮克完全不同。
《似水年華》主要寫人,寫小說中的主角,這是沒有問題的,但也寫作為陪襯的人物,而有時寫得很仔細,比方他寫家中的老女仆弗朗索瓦絲,一個農村出身的樸實婦女,頭腦中充滿農民的成見與迷信。
這位老女仆在主人家已經服務了多年,主仆之間建立了感情關系。
女主人很信賴她,喜歡她,往往拿弗朗索瓦絲的農民思想,天真和迷信的言論開玩笑,增加了小說的人情味。
普魯斯特有時也描寫居室和室内的陳設,但都是一筆帶過,簡略而不煩瑣;有時也寫居室外面的庭園,甚至大門外的街巷,以及郊外的田野山川。
這一切,都增加小說的人間氣息,反映小說中的”我”的藝術家性*格,詩人的敏感,以及他對生活的熱愛。
這一切可能使我國讀者聯想起曹雪芹不但精心描寫了大觀園中的主要人物,十二金钗,也寫了幾個有代表性*的丫環,同時也以詩人之筆描寫了大觀園中的亭台樓閣,曲水回廊,瓊林玉樹,使人感到親切濃郁的人間氣息。
《似水年華》第五卷《女囚》中,作者不惜大費筆墨,詳細描寫巴黎鬧市上的各種聲音,這是《人間喜劇》的作者無論如何想不到的。
請問:到底是誰的”人間”味更濃厚呢?
①用面粉,雞蛋和牛奶做成的糕餅。
作為回憶錄式的自傳體小說,《似水年華》和一般的回憶錄以及一般的自傳小說都有所不同。
這不是一部普通的回憶錄。
作者對回憶的概念,對于時間的概念都與衆不同。
他把今昔兩個時間概念融合起來,形成特殊的回憶方式。
比如他在兒童時期早晨喝一杯熱茶,把一塊俗名”瑪德萊娜”的甜點心泡在熱茶裡,一邊喝茶,同時吃點心,他覺得其味無窮。
等到他寫《似水年華》的最後一卷《重現的時光》時,他重新提起這件事,好象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兒童時代,把當時的生活環境和身邊的人物都想起來了,好象”昔”就是”今”,”今”就是”昔”,”今”與”昔”結合,形成真正的生活。
所謂時間,實際上是指生命延續。
”延續”一詞是柏格森哲學的重要術語①,所謂生命,就是延續與記憶②。
如果沒有記憶,思想中就沒有”昔”的概念。
沒有”昔”也就沒有”今”,”今””昔”兩個概念是相對而言的。
沒有”昔”與”今”的結合,就沒有延續的概念,也就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