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一九○○年至一九五○年這五十年中,除了《似水年華》之外,沒有别的值得永志不忘的小說巨著。
不僅由于普魯斯特的作品和巴爾紮克的作品一樣篇帙浩繁,因為也有人寫過十五卷甚至二十卷的巨型小說,而且有時也寫得文采動人,然而他們并不給我們發現’新大陸’或包羅萬象的感覺。
這些作家滿足于挖掘早已為人所知的’礦脈’,而馬塞爾·普魯斯特則發現了新的’礦藏’。
”這也是強調《似水年華》的藝術優點就在于一個”新”字。
然而藝術發展的客觀規律并不在于單純的創新,也不在于為創新而創新,更不在于對于傳統的優秀藝術傳統采取虛無主義的态度,從零開始的創新。
創新是藝術的靈魂,然而創新絕不是輕而易舉的,絕不是盲目的幻想。
《似水年華》的創新是在傳統的優秀藝術基礎上的發展。
法國詩人P·瓦萊裡(1871-1945)和著名評論家、教授A·蒂博岱(1874-1936)都在他們的評論中誇獎《似水年華》的藝術風格繼承了法國文學的優秀傳統。
紀德和蒂博岱都提到普魯斯特和十六世紀的偉大散文作家蒙田(1533-1592)在文風的曠達和高雅方面,似乎有一脈相承之妙。
還有别的評論家甚至特意提到普魯斯特受法國著名的回憶錄作家聖·西蒙(1675-1755)的影響。
本文筆者在讀《似水年華》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對,就覺得作者的文筆給人以似曾相識的印象:不知在何處已經見識過這種娓娓動聽,引人入勝的文章。
愈往下讀,這個印象愈明确,于是就想起十七世紀法國著名書簡作家塞維尼夫人(1626-1696)的《書簡集》。
不料讀到第四卷時,果然在小說中發現了塞維尼夫人的名字。
原來普魯斯特的外祖母酷愛塞維尼夫人的書簡。
每逢外出旅行,總要把厚厚幾冊塞維尼夫人《書簡集》随身帶走,抽空閱讀。
後來外祖母去世,普魯斯特的母親把塞維尼夫人《書簡集》珍藏起來,視如傳家之寶。
她對普魯斯特說,外祖母在世之日,給她女兒(即她本人)寫信時,常常引述幾句塞維尼夫人書簡中的名句。
可以想見,塞維尼夫人是普魯斯特從小就比較熟悉的作家。
《似水年華》的作者逐漸構思這部小說大緻在上世紀末年和本世紀初年。
一九○七年他下定決心要創作這部小說,一九○八年他開始動筆,到一九二二年他去世前夕,匆匆寫完最後一卷《重現的時光》。
普魯斯特創作《似水年華》的十餘年間,完全禁閉在鬥室中,與世隔絕。
他全部精力與時間集中在回憶與寫作上,毫不關心世事,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及它對法國人民生活的強烈影響,在《似水年華》中幾乎毫無反映。
這部小說中反映的巴黎是十九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巴黎。
十九世紀末葉是法蘭西資本主義逐漸由壟斷資本進入帝國主義的過程。
二十世紀初年,法國資本主義已經達到最高階段,即帝國主義階段①。
在這時期,法國社會出現了物質生活方面的極大繁榮。
1900年巴黎舉辦震動全球的”世界博覽會”,就表現出烜赫一時的繁榮景象。
凡此種種,都沒有引起在鬥室中埋頭寫作的普魯斯特注意。
由此可見,就其所反映的社會生活而言,《似水年華》是十九世紀末年的小說,是反映臨近巨大的變革與轉折點時刻的法國社會的小說,因此可以說也是一部反映舊時代的小說。
《似水年華》是法國傳統小說藝術的最後一顆碩果,最後一朵奇葩,最後一座偉大的裡程碑。
①見列甯名著:《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
同時,由于《似水年華》在藝術結構與表現手法上的大膽創新,這部小說也預示着法國文學上一個新的時代将要來到。
這個新時代,由現代派文學成為主流的時代,是在本世紀二十年代初期達達主義運動和超現實主義鑼鼓喧天的呐喊聲中開始的,也就是說,正在普魯斯特在他的病床上細讀《似水年華》最後一卷的校樣之時,雖然他那時已經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可是還勉強工作。
不用說,普魯斯特不可能受超現實主義以及後來的五花八門的所謂現代派文學的影響。
可是現代派文學,不但二、三十年代的現代派,就連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後,五、六十年代的現代派作家,不時地提到《似水年華》及其作者,好象他們不能不承認《似水年華》給予他們藝術革新的啟發。
天才的文學家、藝術家,他們的傑作雖然不可能完全不受時代局限,但經得起時間考驗的天才作品,實質上總是超時代,超流派的。
《似水年華》就給了我們具體的論證。
1988年2月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