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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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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松弛的狀态,我就會忘記自己身在何處,等我半夜夢回,我不僅忘記是在哪裡睡着的,甚至在乍醒過來的那一瞬間,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了;當時隻有最原始的一種存在感,可能一切生靈在冥冥中都萌動着這種感覺;我比穴居時代的人類更無牽挂。

    可是,随後,記憶象從天而降的救星,把我從虛空中解救出來:起先我倒還沒有想起自己身在何處,隻憶及我以前住過的地方,或是我可能在什麼地方;如沒有記憶助我一臂之力,我獨自萬萬不能從冥冥中脫身;在一秒鐘之間,我飛越過人類文明的十幾個世紀,首先是煤油燈的模糊形象,然後是翻領襯衫的隐約的輪廓,它們逐漸一點一畫地重新勾繪出我的五官特征。

     也許,我們周圍事物的靜止狀态,是我們的信念強加給它們的,因為我們相信這些事物就是甲乙丙丁這幾樣東西,而不是别的玩意兒;也許,由于我們的思想面對着事物,本身靜止不動,才強行把事物也看作靜止不動。

    然而,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的思想拚命地活動,徒勞地企圖弄清楚我睡在什麼地方,那時沉沉的黑暗中,歲月、地域,以及一切、一切,都會在我的周圍旋轉起來。

    我的身子麻木得無法動彈,隻能根據疲勞的情狀來确定四肢的位置,從而推算出牆的方位,家具的地點,進一步了解房屋的結構,說出這皮囊安息處的名稱。

    軀殼的記憶,兩肋、膝蓋和肩膀的記憶,走馬燈似的在我的眼前呈現出一連串我曾經居住過的房間。

    肉眼看不見的四壁,随着想象中不同房間的形狀,在我的周圍變換着位置,象漩渦一樣在黑暗中,轉動不止。

    我的思想往往在時間和形式的門檻前猶豫,還沒有來得及根據各種情況核實某房的特征,我的身體卻搶先回憶起每個房裡的床是什麼式樣的,門是在哪個方向,窗戶的采光情況如何,門外有沒有樓道,以及我入睡時和醒來時都在想些什麼。

    我的壓麻了的半邊身子,想知道自己面對什麼方向,譬如說,想象自己躺在有頂的一張大床上,面向牆壁側卧。

    這時我馬上就會想道:”唷!我總算睡着了,盡管媽媽并沒有來同我道晚安。

    ”我是睡在已經死去多年的外祖父的鄉間住宅裡;我的身軀,以及我賴以側卧的那半邊身子,忠實地保存了我的思想所不應忘懷的那一段往事,并讓我重又回想起那盞用鍊子懸在天花闆下的照明燈–一盞用波希米亞出産的玻璃制成的甕形吊燈,以及那座用西埃納的大理石砌成的壁爐。

    那是在貢布雷,在我外祖父母的家裡,我居住過的那個房間;離現在已經很久很久了,如今我卻猶如身臨其境,雖然我的睡意朦胧,不能把故物的情境想得清清楚楚;待我完全清醒之後,我能回憶得更細緻些。

     後來,新的姿勢又産生新的回憶;牆壁迅速地滑到另一邊去:我睡在德·聖盧夫人家的鄉間住宅裡。

    天哪!至少十點鐘了吧。

    他們一定都吃過晚飯了!我這個盹兒打得也太久了。

    每天晚上,更衣用餐前,我總要陪德·聖盧夫人外出散步,回來後先上樓打個盹兒。

    自從離開貢布雷,好多年過去了。

    住在貢布雷的日子,每當我們散步回來得比較晚,我總能在我住的那間房間的窗戶玻璃上,看到落日的豔紅的反照。

    如今在當松維爾,在德·聖盧夫人的家裡,過的卻是另一種生活。

    而且我隻在晚間出去,沿着我從前在陽光下玩耍過的小路,踏着婆娑的月影散步,我感受到另一種愉快。

    歸來時,遠望我住的那個房間,隻見裡面燈火明亮,簡直象黑夜中獨有的一座燈塔。

    回去後我并不急于更衣用餐,而是先睡上一覺。

     這些旋轉不已、模糊一片的回憶,向來都轉瞬即逝;不知身在何處的短促的回憶,掠過種種不同的假設,而往往又分辨不清假設與假設之間的界限,正等于我們在電影鏡①中看到一匹奔馳的馬,我們無法把奔馬的連續動作一個個單獨分開。

    但是我畢竟時而看到這一間、時而又看到另一間我生平住過的房間,而且待我清醒之後,在聯翩的遐想中,我終于把每一個房間全都想遍。

     ①電影鏡:美國發明家愛迪生和他的助手狄克遜于1891年發明的一種放映影片的設備,狀如櫃,供一人觀看。

    
我想起了冬天的房間。

    睡覺時人縮成一團,腦袋埋進由一堆毫不相幹的東西編搭成的安樂窩裡:枕頭的一角,被窩的口子,半截披肩,一邊床沿,外加一期《玫瑰花壇》雜志,統統成了建窩的材料,憑人以參照飛禽築窩學來的技巧,把它們拼湊到一塊,供人将就着栖宿進這樣的窩裡。

    遇到冰霜凜冽的大寒天氣,最惬意不過的是感到與外界隔絕(等于海燕索居在得到地溫保暖的深土層窩裡)。

    況且那時節壁爐裡整夜燃着熊熊的火,象一件熱氣騰騰的大衣,裹住了睡眠中的人;沒有燃盡的木柴畢畢剝剝,才滅又旺,搖曳的火光忽閃忽閃地掃遍全屋,形成一個無形的暖閣,又象在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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