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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憶似水年華 第一部 在斯萬家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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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待人向來寬厚,從不計較面子得失,這種對人對己的胸懷在她的目光中化為微笑,同我們在别人臉上見到的微笑絕然相反,它除了自我解嘲之外毫無嘲諷的意味。

    這一笑對我們大家來說,等于是用目光代替親吻;她的那雙眼睛,見到她所疼愛的親人,從來都隻以目光傳遞她懷中熱切的愛憐。

    姨祖母狠心作弄她,她苦口婆心勸說外祖父不要貪杯,偏偏她又心腸仁慈,落得自讨沒趣。

    這種場面我後來是習以為常了,甚至還當作笑柄,嘻嘻哈哈地、毫不猶豫地同作弄她的人流瀣一氣笑話她,還硬讓自己相信這不算作弄。

    可是,當初我是氣得要命的,恨不能去打姨祖母。

    然而那時我已經學得象個小大人,跟懦怯的大人一樣,聽到”巴蒂爾德,快來,别讓你的丈夫喝白蘭地”這樣的叫聲,我采取了我們長大成*人後的慣常态度,也就是見到苦難和不平,扭過臉去以求得眼不見為淨。

    我爬上書房隔壁緊挨着屋頂的那個小房間,躲在那裡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房間裡有一股菖蒲花的香味,窗外還傳來牆根下那株野生的醋栗樹的芳香,有一枝開滿鮮花的樹梢居然伸進了半開半掩的窗戶。

    憑窗遠望,能一直望到魯森維爾宮堡的塔樓;這間小屋原來派的用場更特殊也更平常,可是那些年裡長期成為我的避難所,大概是因為它地處偏僻,我又可以把自己反鎖在裡面,所以一旦需要孤身獨處,不容他人打擾的事要做時,我就躲到這裡來,有時讀書,有時胡思亂想,有時偷偷哭泣,有時自尋歡樂。

    唉!我當時哪裡知道,我的外祖父在忌口方面往往不拘小節地出點差錯,我又偏偏缺乏意志,身體嬌弱,以至于一家人對于我的前途都感到渺茫,這些事兒着實讓我的外祖母操了多少心。

    她在下午或者晚上沒完沒了地跑個不停,我們隻見她跑來跑去,偏着腦袋仰望蒼天,她那清秀的臉龐,鬓角下膚色*焦黃,皺紋密布,年複一年地變得象秋後翻耕過的土地泛出紫色*。

    她出門時,半遮的面紗擋住了她的腮幫,上面總挂着幾滴由于寒風或憂思的刺激而不自覺地流下的眼淚,又慚漸讓風吹幹。

     我上樓去睡,唯一的安慰是等我上床之後媽媽會來吻我。

    可是她來說聲晚安的時間過于短促,很快就返身走了,所以當我聽到她上樓來的腳步聲,當我聽到她的那身挂着幾條草編裝飾帶的藍色*細麻布的裙子窸窸窣窣走過有兩道門的走廊,朝我的房間走來的時候,我隻感到陣陣的痛苦。

    這一時刻預告着下一個時刻媽媽就會離開我,返身下樓,其結果弄得我竟然盼望我滿心喜歡的那聲晚安來得越晚越好,但願媽媽即将上來而還沒有上來的那段空白的時間越長越好。

    有幾次,媽媽吻過我之後,開門要走,我居然想叫她回來,對她說:”再吻我一次吧。

    ”可是,我知道,這樣一來她馬上會一臉不高興,因為她上樓來親我,給我平靜的一吻,是對我的憂傷、我的不安所作出的讓步,已經惹得我的父親不高興了。

    父親認為這類道晚安的儀式純屬荒唐。

    媽媽也恨不能讓我早日放棄這種需要,這種習慣。

    她決不會讓我滋生新的毛病,也不會允許我等她走到門口之後再請她回來親親我,況且,隻要見到她面有愠色*,她在片刻前給我帶來的甯靜也就受到徹底破壞。

    她剛才象在領聖體儀式上遞給我聖餅似的,把她的溫馨的臉龐俯向我的床前。

    我的嘴唇感受到她的存在,并且吸取了安然入睡的力量。

    總的說來,比起客人太多,媽媽不能上來同我說聲晚安的那些晚上,她能在我房内呆上一會兒,哪怕時間很短,也總算不錯了。

    所謂客人,平時隻限于斯萬先生。

    除了幾位順路來訪的外地客人之外,他幾乎是貢布雷屈趾舍間的唯一的客人。

    有時候,他以鄰居的身分與我們同進晚餐(自從他同門戶不相當的女子結婚之後,他很難得來了,因為我的長輩們不願意接待他的妻子),有時候,他在晚飯之後不請自來。

    晚上,我們在房前那棵高大的闆栗樹下,圍坐在鐵桌的四周納涼,忽聽得花園的那一頭傳來聲響,倒不是不打鈴就進門的自家人弄響的那門鈴聲,丁丁當當地鬧個不休,象劈頭倒下的一盆雪水,弄得你暈頭轉向;這回我們聽到的是專為來客設置的那種橢圓形的鍍金的門鈴聲,它怯怯地丁冬兩響。

    于是大家面面相觑:”有客人?會是誰呀?”其實大家心裡明白,除了斯萬先生,沒有别人;我的姨祖母以身作則地大聲數落開了,她力求說得自然:她教誨我們不該竊竊私語;讓來人以為我們在議論他不該聽到的事,是最不禮貌的行為。

    接着,我們看到,最愛找茬兒到花園裡去走走的外祖母,已經走上前去偵察。

    她總乘機悄悄地把沿路的玫瑰花樹的支架拔掉,讓枝頭的花朵顯得更自然些,就象當媽媽的用手撥弄撥弄孩子的頭發,把被理發師梳理得過于服貼的頭發弄得蓬松自然些。

     我們全都屏息靜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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