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外祖母回來報告偵察到的”敵情”,好似我們身陷敵衆我寡的包圍,一時進退不定,難下對策。
接着外祖父開口說話了:”我聽得出,是斯萬的聲音。
”确實,隻有他的聲音最好辨認,他那張臉卻難以看清;因為怕招蚊子,我們在花園納涼時盡量少點燈。
斯萬長着鷹鈎鼻,綠眼珠,腦門兒很高,頭發黃得發紅,剪成勃萊桑那樣的發式①。
這時,我正要不動聲色*地吩咐仆人拿果子露來;我的外祖母認為用果子露招待客人最相宜,因為它不顯得那麼特殊,才更顯得得體。
期萬先生雖說比我的外祖父年輕得多,卻同他關系密切。
我的外祖父是他的父親的好朋友;他的父親為人善良,就是古怪,據說,有時候一點兒小事就能使他的感情的沖動中斷,思路改變。
我在飯桌上每年都要聽我外祖父提到好幾次有關他的轶事,而且每次都一樣,都是說斯萬爺爺對他的妻子的死所采取的态度。
他妻子病重時,他曾日夜在病榻前侍候。
那時,我的外祖父已經好久沒有同他見面了;聽到斯萬夫人的死訊他連忙趕到斯萬家在貢布雷附近的莊園。
為了不讓他見到妻子入殓的場面,我的外祖父好不容易才把哭成淚人兒的他從靈房勸走。
他們倆在陽光慘淡的花園裡走了幾步。
斯萬先生忽然拉住我的外祖父的胳膊,大聲說道:”啊!老兄,這樣好的天氣,咱倆一塊兒散步,有多好呀!你不覺得美嗎?這些樹,這些山楂花,還有你從來也沒有對我誇過的那片池塘。
你幹嗎愁眉苦臉?你沒有感到這微風吹得人多舒服?啊!我說歸說,總還是活着有意思呀,我親愛的朋友阿梅代!”突然間,他又想起了死去的妻子。
他怎麼能在這種時候聽任愉快的心情湧現出來?其中的原因若加以深究或許過于費事,所以他隻拍拍自己的腦門兒,揉揉眼睛,擦擦夾鼻眼鏡的鏡片。
每當遇到撓頭的難題,他經常以此打發。
然而,他并不能忘懷喪偶的痛苦,他在妻子死後又活了兩年,他常對我的外祖父說:”也真怪,我常常想起可憐的妻子,隻是不能一次想許多。
”于是,”象可憐的斯萬老爹那樣細水長流”,成了我的外祖父愛說的一句口頭禅,即使提到毫不相幹的事兒,他也總把這句話挂在嘴邊。
我的外祖父是我心目中最公道的法官,他的判決對我來說等于量刑的準則,有些過錯我本來傾向于嚴加譴責的,後來根據他的意見改為從寬發落。
倘若外祖父不接着說,”怎麼?他心眼兒好!”那我簡直要把斯萬爺爺看成混世魔王了。
①勃萊桑發式:一種把頭發剪成刷子一樣長短的發式,類似我國的”小平頭”,因著名演員勃萊桑留這種發型而得名。
他的兒子小斯萬先生一連好幾年–尤其在結婚以前–常來貢布雷看望我的姨祖母和外祖父、外祖母。
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小斯萬已經不再同父輩的故舊世交們來往了,而且我們并不覺得斯萬這個姓有多顯赫,所以我的長輩們接待他簡直象接待微服察訪的貴人,完全不知道這位客人的真實地位,等于老實正派的旅店老闆,無意中留宿了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盜,應該說不知者不罪。
我的長輩們哪裡想得到他們接待的這位斯萬先生其實是跑馬總會裡數一數二的闊綽的會員,巴黎伯爵和高盧公爵所寵信的密友,聖日耳曼區上流社會中的一位大紅人呢?
我們對斯萬在交際場中的豪華生涯一無所知,顯然部分原因是他本人守口如瓶、性*格矜持,但還有部分原因是由于當時的布爾喬亞對整個社會抱有一種印度種姓式的觀念,總以為社會是由封閉的種姓階層組成的,一個人自呱呱墜地那天起,就永遠屬于他父母所在的階層,除掉某些偶然情況外–譬如在某個行業中出人頭地,或者同門第不相當的家庭聯姻,此外再沒有别的途徑能跻身到高一等的階層中去。
斯萬老先生是證券經紀人,小斯萬注定一輩子屬于那個貧富由收入決定的階層,釘是釘鉚是鉚,就跟劃分納稅等級一樣分明。
隻要知道他父親跟什麼人交往,就可判斷他同什麼人交往,以及跟什麼人交往才算地位相當。
倘若他自己另結新交,那隻能算作少不更事,他們家的老世交們,例如我的外祖父、外祖母,對此都能寬宏地視而不見,尤其是他在父親死後,仍忠心耿耿地來看望我們,我們更應不予計較。
但是,有充分理由肯定,他若在大街上遇到那些我們不認識的人,他決不會當着我們的面同他們打招呼的。
如果有人硬要給他一個同他的個人情況相符的社會商數,那麼,在地位同他父親相當的其他經紀人的子弟當中,他的這個商數肯定是偏低的,因為他不講排場,而且對古董和油畫”着迷”之極。
他如今住在一幢老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