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覺得這樣的晚會還過得去,有人情味,甚至大有好處!若以那位向我們打招呼的朋友的态度來看(因為他也是晚會中的一員),我們可以推斷其他賓客不至于會有多壞。
原先我們不知道她在裡面會享受到什麼樣的樂趣,那漫長的時辰可望而不可即,殘酷地折磨人的感情,如今卻出現了一個供我們潛入其間的缺口;在構成那些時間的序列中有那樣一個時刻,同其他時刻一樣真實,卻又更為重要,因為它同我們的心上人關系更為密切,它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我們占有它,參與其間,它幾乎是我們自己創造出來的,這就是有人要去告訴她,我們就在樓下的那個時刻。
也許,晚會的其它時刻同那個時刻并無本質的差别,并不更令人心醉而使我們痛苦萬分,因為好心的朋友已經明白告訴我們:”她肯定會非常高興下來的!跟您談談總比在樓上百無聊賴要好得多。
”唉!斯萬有過這方面的經驗:感到她所不愛的人處處跟蹤,甚至一直盯到晚會的門口,她豈能不生氣?而第三者的好心并不能打消她的氣惱,結果經常是隻有那位好心的朋友一人下樓。
我的母親沒有來,甚至連一點面子(也就是不拆穿我編的那套找東西的瞎話)都不肯給,反倒讓弗朗索瓦絲對我說:”不理!”後來我經常聽到大旅社的門房或者遊樂場的聽差對可憐巴巴的姑娘說過同樣的話。
那姑娘驚訝地反問道:”什麼?他不理?怎麼可能呢?您确實把我的信交到他手裡了麼?那好!我再等等。
”而且,這樣的姑娘無一例外,都不需要門房給她另點一盞小煤氣燈;她隻在黑角落裡靜候,偶爾能聽到門衛同跑堂嘀咕幾句天氣好壞之類的話,接着門衛就發覺時間不早,打發跑堂趕緊把某位顧客吩咐的酒拿去冰鎮。
–我當時謝絕了弗朗索瓦絲的好意(她自告奮勇要給我泡杯藥茶),我也不要她留下陪我,隻讓她回配膳室去。
我鑽進被窩,合上眼睛,盡量不去聽他們在花園裡喝咖啡時的聊天聲。
這樣過了幾秒鐘,我感到其實早在我給媽媽寫信的那會兒,早在我不顧她會生氣向她靠攏甚至以為馬上就要同她聚首的那會兒,我已經把見不到媽媽我照常睡覺的路子給堵塞了。
我的心突突亂跳,陣陣發痛,本指望以逆來順受求得安甯,結果反而增添心中的騷亂。
突然間,我的煩惱煙消雲散,象服了一劑強烈的鎮靜藥,到這時才開始見藥效;痛苦消釋,周身舒坦:因為我下了決心,不再勉強自己在見到媽媽前就入睡,我要等媽媽上樓睡覺時,不顧一切地去同她親一親,雖然這事肯定會惹得她接連幾天同我生氣。
煩惱既消,平靜使我感到異常的喜悅,那種異樣的感覺,不亞于期待、饑渴和如臨深淵的恐懼。
我輕輕推開窗戶,坐到床前,幾乎一動不動,生怕樓下的人聽到我的動靜。
窗外萬籁也仿佛凝固在靜寂的期待中,唯恐擾亂明淨的月色*;月亮把自己反射的光輝,延伸到面前的萬物之上,勾畫出它們的輪廓,又使它們顯得格外悠遠;風景象一幅一直卷着的畫軸被徐徐展開,既細緻入微,又恢宏壯觀。
需要顫動的東西,如栗樹枝頭的葉片,在輕輕顫動。
但它顫動得小心翼翼、不折不扣,動作那樣細密而有緻,卻并不涉及其它部分,同其它部分判然有别;它獨行其是。
遠處的嗡嗡聲擴散在不吸音的寂靜之中,聽來象是從市區那一邊的花園中傳來的,那麼微弱又那麼清晰,好比是輕聲的演奏,象音樂學院的樂隊十分高明地演奏輕音的樂段,每一個音符都象是從離音樂廳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但又都清晰可辨。
音樂會上的常客側耳傾聽–倘若斯萬請客,我的兩位姨祖母也能有幸在座–他們似乎在一支軍隊還沒有拐進特雷維斯街之前就已經能聽到遠處前進的腳步聲了。
我心中有數,我當時把自己置于最不利的境地,最終會從我的長輩們那裡得到最為嚴厲的處罰,其嚴厲的程度,外人實際上是估計不到的。
他們或許以為,充其量是犯了真正丢臉的過錯所造成的那種後果吧。
但是,在我所受到的教育中,錯誤的輕重次序,同其他孩子所受的教育很不一樣。
大人們早已使我習慣于把一些錯誤看得比另一些錯誤嚴重(否則我或許沒有必要受到那樣細心的管教了)。
我現在才明白,凡屬嚴重錯誤都有一個共同的性*質:那就是沒有克制感情的沖動。
不過當時誰都沒有這麼說罷了。
誰都沒有指出錯誤的根源,因為倘若說穿,我或許會認為自己情有可原,或者甚至認為自己本來就沒有能力克制。
不過對于錯誤的來龍去脈我并不陌生:在犯錯誤前,我必定先感到極其苦惱;犯錯誤後,我又必定受到嚴厲的處罰。
我知道,我剛才的錯誤,與我過去因而受到重罰的錯誤屬于同一性*質,雖然程度上這次要嚴重得多。
倘若等我母親上樓睡覺時,我迎上前去,她見我為了同她說聲晚安居然等候在過道裡而一直沒有睡覺,那麼,她就會再不讓我住在家裡了。
等天一亮,她會把我送去住校,這是一定的。
唉!難道五分鐘之後我隻有跳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