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門鈴己被拉響時,她的臉上頓時出現害怕的表情。
如果說,弗朗索瓦絲見此情狀覺得有趣,那麼,她更為姨媽總有巧妙辦法把他們打發走而拍手稱快,更為他們沒有見到姨媽,反而碰了一鼻子灰而樂不可支。
她打心眼兒裡佩服我的姨媽,她認為自己的女東家比那些人要優越,所以才不願讓他們登門。
總而言之,我的姨媽既要求人家贊成她卧床服藥的做法,又要求人家同情她的病痛,還要求人家說些寬心話,擔保她早晚會康複。
而歐拉莉對此最在行。
我的姨媽盡管一分鐘之内能說上幾十遍:”我完了,可憐的歐拉莉,”歐拉莉準能答上幾十遍:”奧克達夫夫人,您對自己的病知道得這麼透徹,那麼您準能活上一百年,就象昨天薩士蘭夫人對我說的那樣。
”(歐拉莉的堅定不移的信念之一,就是認準了薩士拉夫人其實叫薩士蘭夫人,盡管經驗無數次地對她進行糾正,仍不足以打破她的這一信念。
)
“我倒不求活上一百年,”我的姨媽說;她不喜歡人家用确切的日期來判定她能有的壽限。
此外,歐拉莉還善于給我姨媽解悶,又不讓她累着。
這是誰都沒有的本領。
所以她的來訪對于姨媽來說是莫大的愉快。
她每星期天必來,除非有意外事纏身。
對歐拉莉又将來訪的期望,開始着實讓我姨媽高興好幾天,可惜這很快就轉化為痛苦,就象挨餓的人餓過了頭,雖說歐拉莉才晚來一小會兒。
等待歐拉莉的興奮心情拖延過久就變成不堪忍受的折磨:我的姨媽不停地看鐘點、打哈欠、一陣陣感到心力交瘁、支持不住了。
要是歐拉莉來訪的門鈴聲直到天黑,在我的姨媽已無指望的時候才打響,她反倒感到傷心難受了。
事實上,每個禮拜天,她最牽腸挂肚的一件事不過是歐拉莉的來訪。
吃罷午飯,弗朗索瓦絲急于等我們早早離開飯廳,她好趕上樓去”忙乎”我的姨媽。
但是(尤其自從晴朗的天氣在貢布雷定居下來之後),當正午時分的崇高的鐘聲給聖伊萊爾塔樓上音響的王冠綴上十二朵轉瞬即逝的小花、使袅袅餘音在我們的餐桌邊、在也是親切地來自教堂的聖餅的附近,缭繞萦回了很久之後,我們仍久久地坐在飾有”一千零一夜”圖畫的平底碟前懶得動彈,因為炎熱,尤其是因為吃得太飽,我們無力離席。
所謂太飽,因為,除了雞蛋、排骨、土豆、果醬、烤餅等幾道已經不必預告、每餐必備的食品外,弗朗索瓦絲還根據莊稼地和果園的收成,海鮮捕撈所得,市場供應,鄰裡饋贈,以及她自己的烹調天才所能提供的東西,另外添幾道菜,因此,我們的食譜,就象十三世紀人們在大教堂門上雕刻的四面浮雕一樣,多少反映了一年四季和人生興衰的節奏。
添一條鮮魚,因為魚販子擔保它特别新鮮;添一隻火雞,因為她趕巧在魯森維爾的市場上碰上一隻肥美的;添一道骨髓薊菜湯,因為她以前沒有用這種做法給我們做過;添一盤烤羊腿,因為去外面透過新鮮空氣之後一定胃口大開,況且到吃晚飯足足有七小時,有足夠的時間把羊腿烤到骨脫肉酥;菠菜是為了換換口味;杏子是因為剛剛上市,街上還難得見到;醋栗是因為再過半個月就吃不上了;草莓是斯萬先生特意送來的;櫻桃是園子裡那棵兩年不結果的櫻桃樹又重新結出第一批果實;奶酪是我一向愛吃的;杏仁糕是她昨天定做的;奶油圓球面包倒是我們的貢獻。
上述各道食品吃罷之後,專為我們做的、特别是專門獻給我的識貨的父親品嘗的巧克力冰淇淋端了上來,那是弗朗索瓦絲别出心裁、精心制作的個人作品,就象一首短小、輕盈的應景詩,其中凝聚着作者的全部才智。
誰要是拒絕品嘗,說什麼”我吃完了,不想吃了”,誰就立刻淪入”大老粗”之列,正等于藝術家送他一幅作品,明明價值在于作者的意圖和作者的簽名,他卻隻看重作品的重量和作品所用的材料。
甚至在盤子裡留下一滴殘汁,也是不禮貌的表示,其程度相當于沒有聽完一首曲子,就當着作曲家的面站起來就走一樣嚴重。
我的母親終于對我說:”得了,别沒完沒了地在這兒呆着了,要是你嫌外面太熱,就上你自己的房間去,但是你得先透透空氣,免得一離開餐桌就看書。
”我于是坐到水泵和水槽附近的一條沒有靠背的長凳上去。
水槽象哥特式的井欄,雕有好幾條火龍的圖案,粗糙的石面上刻下了火龍的流線型的、包含寓意的體态,十分生動。
長凳恰好在一株丁香樹的樹蔭下;園子的這個角落有一扇便門開向聖靈街;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矗立着一座獨立的建築,突出在正屋之外,門前有兩級台階,那是廚房外做粗活的小屋。
從外面看去,可以影影綽綽看到裡面的地上鋪着斑岩一般閃閃發光的紅色*石闆,這小屋與其說是弗朗索瓦絲的”洞府”,倒不如說更象供奉維納斯女神的小廟,裡面堆滿了奶制品商人、水果店老闆、菜販子等人送來的供品,他們有些是從相當遠的村落來的,就為了給”女神”獻上他們田園裡的時鮮。
小屋屋脊上總有一隻鴿子在咕咕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