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我們經常能遇到勒格朗丹先生。
他在巴黎當工程師,所以除了休假之外,他隻能在星期六晚上到貢布雷的莊園來,呆到星期一早晨再走。
他是那種除了科技專業在行,而且成績出色*之外,還具有其他文化修養的人,例如文學、藝術方面的修養;這對他們所從事的專業完全無用,隻在談吐方面可資益助。
這些人比許多文學家更有文采(那時我們并不知道勒格朗丹先生作為作家也頗有名氣,當我們得知有位著名的音樂家曾經根據他的詩譜過曲,我們還大吃一驚呢),也比許多畫家更”出手不凡”;據他們自己想,他們眼前的生活對他們并不合适,因而他們對待實際從事的職業,要麼夾雜着幻想而漫不經心,要麼高傲地、鄙夷地力求做好,既隐忍苦衷,又兢兢業業。
勒格朗丹先生高高的個子,風度潇灑,留着兩撇長長的淡黃|色*的小胡子,顯得既有思想又很精明;蔚藍色*的目光透出看破一切的神情。
他舉止彬彬有禮,談鋒之健是我們前所未聞的。
他在我們全家人的心目中是生活高雅的精英人物的典型,我們總引以為楷模。
我的外祖母隻嫌他一點不足,就是他說起話來過于講究,有點象書面語言,不象他戴的大花領結總那樣飄逸而自然,不象他身上那件學生裝式的單排扣上衣總那樣灑脫而随意。
我的外祖母還因為他經常攻擊貴族、攻擊擺闊講排場、攻與趨炎附勢,而且措辭激烈,感到驚訝。
她說:”聖保羅說到有種罪過不可原諒,一定是指這類惡習。
”
追求虛榮是我的外祖母所無法體會、甚至無法理解的一種感情,所以她認為完全不必這樣大動肝火去貶斥它。
況且,既然勒格朗丹先生的姐姐嫁給了巴爾貝史附近一位下諾曼第省的貴族,他還這樣激烈地攻擊貴族,甚至埋怨革命沒有把他們全都推上斷頭台,我的外祖母認為未免有失厚道。
呼嘯山莊
“朋友們,你們好!”他迎上前來,對我們說,”你們住在這裡真是有幸:明天我得返回巴黎,鑽到我的窩裡去了。
啊!”他又堆起他獨有的、稍帶譏諷、略含失意、更有點漫不經心的微笑補充說道,”當然,在我家裡,沒用的東西倒應有盡有,唯獨缺少最必要的東西–一大片象這樣的藍天。
小夥子,盡量在你的生活裡始終保持一片藍天吧,”他轉身對我說,”你有一顆難能可貴的心,你具有藝術家的天賦,别讓它缺少應有的東西。
”
我們一回到家裡,我的姨媽就派人來問:古比爾夫人做彌撒是不是遲到了。
我們無法回答,反而給她增添煩惱:我們告訴她說,有個畫家去教堂臨摹壞家夥希爾貝的彩繪玻璃窗了。
于是弗朗索瓦絲立刻被派往雜貨鋪打聽,結果一無所獲,因為戴奧多爾不在。
此人身兼兩職,在教堂他是唱詩班成員,有雜貨鋪他是店堂夥計,既能從教堂裡得到消息,又同社會各集團的人都打交道,所以城裡的事他無所不知。
“唉!”我的姨媽歎了口氣,”我真希望歐拉莉快點來。
其實隻有她才能告訴我真相。
”
歐拉莉是個又瘸又聾、爽直潑辣的老姑娘,從小在拉布勒東納裡夫人家幫工,夫人死後,她也随即”退休”,在教堂旁邊找到一間房子往下,經常出來做做禮拜,在沒有禮拜的時候,她自己默默祈禱,或者給戴奧多爾搭把手,幫點忙;其餘時間,她用來探望幾位象我姨媽那樣的病人,她把做彌撒和做晚禱的時候所發生的事情告訴我的萊奧妮姨媽。
她本來有一筆老東家給的年金養老,不過她倒不輕視撈外快,常常到本堂神甫或者貢布雷僧侶界的其他頭面人物那裡去搜羅些内衣被單來漿洗。
她身穿披風,頭戴白色*小便帽,打扮得跟吃教會飯的人差不多。
皮膚病使她的一部分面頰和彎曲的鼻梁呈現鳳仙花那樣鮮豔刺目的桃紅色*。
她的來訪一向是萊奧妮姨媽的一大樂事,因為除了本堂神甫之外,姨媽早已把其他客人逐個拒之于門外了,她認為那些人錯就錯在屬于她所憎惡的兩類人之列:第一類人最差勁,是姨媽首先要甩開的,他們勸她不要”顧影自憐”,還鼓吹”陽光下走走,吃點帶血的烤牛肉,比卧床和服藥對她更有補益”之類的邪端異說,盡管有人采取消極态度,隻以某種形式的沉默表示不贊成姨媽的做法,或者笑笑表示懷疑;至于另一類人,看來真以為姨媽的病情比她自己估計的還要嚴重,至少同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嚴重。
比如,姨媽幾經斟酌,聽從了弗朗索瓦絲殷切的勸說,允許他們上樓來看望她,他們中就有人表現得太辜負姨媽的擡舉,居然怯生生地說:”您不認為遇到好天氣出去稍微活動活動會好些嗎?”有人倒相反,聽姨媽說罷,”今天我很不好,很不好,要完了,可憐的朋友們呀”,他們竟接茬說:”啊!身體不好嘛!不過您這樣也還能拖一陣呢。
”上述兩種人,雖然表現不同,有一點倒肯定一樣,那就是從此被拒于門外。
當我的姨媽從床上看到聖靈街有這号人顯然正前來看她,當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