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才不信呐!”話雖這麼說,她畢竟有點按捺不住,非要弄個水落石出不可,于是盤問外祖父:”姨父,你們在老橋附近究竟碰到誰了?連您都不認識?”–“怎麼不認識,”我外祖父回答說,”那是普羅斯貝,就是布耶伯夫人家園丁的弟弟。
”–“噢,他呀!”姨媽總算放心了,臉還有點紅;她聳了聳肩膀,苦笑一聲,補充說道:”因為他方才說你們遇到了一位您不認識的人!”所以家裡的人叮囑我以後說話千萬謹慎,切不可不加思索地亂講,惹得姨媽那樣激動。
貢布雷無論家畜還是居民,彼此都認識,所以倘若姨媽偶爾發現有一條她不認識的狗走過,她就必定不住地搜索枯腸,把她的推理才能和悠閑的時間全都消耗在這件難以理解的事情上去。
“那準是薩士拉夫人的狗,”弗朗索瓦絲說道,其實她并沒有十分把握,目的隻在于使姨媽安心,免得她”耗費精神”。
“好象我連薩士拉夫人的狗都不認得了!”姨媽接口道,她的批判精神輕易不接受靠不住的說法。
“啊,是了,準是加洛班先生新近從裡瑟歐帶回來的那條狗。
”
“啊!除非是那條狗。
”
“據說,它可乖巧了,”弗朗索瓦絲補充說,這情報她是從戴奧多爾那裡得來的,”它跟人一樣機靈,總是搖頭擺尾,總那麼讨人喜歡,有那麼一股熱乎勁兒。
要說牲口啊,才這麼小就知道讨好,實在難得。
奧克達夫夫人,我得走了,我可沒有時間閑聊,這不,眼看就十點鐘了,我不光是爐子沒有升旺,還有一堆蘆筍要削呢。
”
“什麼!弗朗索瓦絲,又是蘆筍!你今年真得了蘆筍病了,早晚讓咱們家的那幾位巴黎人吃倒胃口!”
“才不會呢,奧克達夫夫人,他們可愛吃哩。
等他們從教堂做完彌撒回來,一定胃口大開,你瞧着吧,他們保管吃得津津有味。
”
“這會兒,他們一定已經在教堂裡了;你最好别耽誤工夫,趕緊張羅午飯去吧。
”
正當我姨媽同弗朗索瓦絲這麼東一句西一句閑扯的時候,我同外祖父母和父母一起在教堂做彌撒。
我多麼喜歡那座教堂呀,如今想起來猶曆曆在目!我們進教堂時必經的古老門樓,黑石上布滿了坑坑點點,邊角線已經走樣,被磨得凹進去一大塊(門樓裡面的聖水池也一樣),看來進教堂的農民身上披的粗呢鬥篷,以及他們小心翼翼從聖水池裡撩水的手指,一次次在石頭上輕輕擦過,年複一年地經過幾個世紀,最終形成一股無堅不摧的力量,連頑石都經受不住,給蹭出了一道道深溝,好比天天挨車輪磕撞的界石樁子,上面總留有車輪的痕迹。
教堂裡掩埋着貢布雷曆代神父高貴屍骨的墓石,象是為祭殿鋪下的地闆,更增添了萦繞遐迩的靈氣;可如今這片片墓石已失去死寂堅硬的質地,因為歲月已使它們變得酥軟,而且象蜂蜜那樣地溢出原先棱角分明的界限,這兒,冒出一股黃水,卷走了一個哥特式的花體大寫字母,淹沒了石闆上慘淡的紫堇;而在别處,墓石又被紫堇覆蓋得不見天日,橢圓形的拉丁銘文更顯得縮成一團,使那幾個縮寫字母平添一層乖張的意味,同一個字裡有兩個字母挨得特别近,而其他的字母卻被大大地拓開了距離。
教堂裡的彩繪玻璃窗,隻要外面稍有陽光,便能閃耀光彩,所以盡管外面天色*-陰-沉,教堂裡卻總是光輝燦爛;有一面彩繪玻璃窗,從上到下隻被一個人物形象所占滿,那人的模樣跟紙牌上的大王相似;他就在上面頂天立地站着,教堂的拱頂成了他的華蓋。
教堂裡平常不做功德法事時,中午時分,他便籠罩在斜照的藍色*的反光中(那樣的日子難得遇到,教堂裡空空蕩蕩,空氣清新,陽光照在瑰麗的陳設上,顯得更加堂皇,也更有人情味,再加上石雕和彩色*玻璃,這裡簡直變得象一家中世紀風格的旅館的接待廳,幾乎具有供人歇宿的意味)。
那時你能看到薩士拉夫人跪在那裡咕哝幾句禱文,她旁邊的祈禱桌上放着一包捆紮好的點心,那是她剛從對面的糕點鋪買的,準備拿回家去當午飯。
另一面彩繪玻璃窗上是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是打仗的場面;它好象是雪山噴出的淩亂的雪珠直接打到玻璃上凝結而成的霜凍,又象玻璃窗上殘留的雪花,隻是這片片雪花被一道霞光抹上了一層紅暈(無疑,就是這道霞光,把祭台的彩屏照得格外絢麗,好似這上面的五光十色*,不是早就塗在石料上的顔色*,倒象由外面射來的一道随時準備放出異彩的光芒當場抹上去似的),每一面彩色*大窗全都曆史悠久,處處顯得生意盎然,數百年的積塵銀光閃閃;這一面面由彩色*玻璃交織而成的亮晶晶的大挂毯,已被歲月磨蝕得經緯畢露。
其中有一面窗象長條的棋盤,由百十來塊長方形的小玻璃拼成,主調是藍色*的,象當年供查理六世用來解悶的一副大紙牌;但是,也許因為有一道光芒倏然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