準備了。
”因為我确切地知道太陽照臨廣場時是什麼顔色*,我感覺得到外面的氣溫和市場上的塵埃,感覺得到媽媽在做彌撒前會去買東西的那家店鋪門前的遮篷的投影。
店堂裡有一股未經漂白的本色*布的氣味,媽媽也許去買塊手絹之類的東西,店掌櫃會繃直了身子吩咐夥計拿出貨來給媽媽挑選,他自己則準備關店門,而且早已到後面去穿好了節日的上衣和洗淨了雙手。
他有每隔五分鐘就搓一次手的習慣,即使遇到最不痛快的場合,他也要躊躇滿志地、精明強幹地搓他的那雙手。
做完彌撒,我們走進店堂,吩咐戴奧多爾給我們一份比平時要大的奶油圓面包,因為我們的表親趁着好天氣從梯貝齊趕來同我們一起吃午飯。
那時我們眼前的鐘樓周身披着燦爛的陽光,金光閃閃、焦黃誘人,簡直象一塊碩大無朋的節日奶油面包,它的塔尖直戳藍色*的天空。
黃昏時,當我散步歸來,想到呆會兒我得向母親道晚安,而且将一整夜見不到她,這時鐘樓反倒因為白日已盡而顯得格外溫柔,它倚着蒼白的天空,象靠在深褐色*的絲絨坐墊上似的,天空在它的壓力下微微塌陷,仿佛為它騰出地方安息,并且裹住了它的四周;圍着塔身飛翔的鳥類的叫聲更襯托出它的寂靜,更拔高了它的尖頂,使它具有某種難以言傳的意味。
即使我們走到教堂後面某條已經看不到教堂的街上,那裡房舍的布局似乎也是由鐘樓在哪裡出現而定的;也許它出現在看不到教堂的地方才更顯得驚心動魄。
當然,另有不少鐘樓在這類景觀中比它壯麗,我的腦海裡就有好幾幅鐘樓屹立在鱗次栉比的屋頂之上的圖景,但它們同貢布雷-陰-沉街景中出現的那座鐘樓相比,藝術上各有異趣。
我永遠也忘不了巴爾貝克附近有一座屬諾曼第省的引人入勝的城市,城裡有兩所18世紀留下的、款式宜人的府邸,從許多方面說,我喜歡這兩處建築,并且打心眼兒裡崇拜。
從那個有一溜台階通往河沿的花園看去,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塔尖恰恰夾在它們中間。
教堂本身被那兩所府邸遮去,但塔尖卻象它們樓面的屋頂,象加在樓頂的裝飾,但是,它的格局又是那樣不同,那樣可貴,那樣多姿,那樣嬌豔,那樣光鮮,使人一下子便看出它同下面的建築并無關系,正等于在海灘上兩塊并列的漂亮的卵石之間,夾着一隻尖塔形的、色*澤鮮豔的貝殼,它那紅得發紫、帶有渦紋的尖頭,同卵石畢竟不構成一體。
甚至在巴黎,在最醜陋的地區,我記得有一個窗戶,從那裡望出去,是一幅由好幾條街道的淩亂的屋頂組成的畫面,你可以在前景、中景、甚至遠景的某個層次,看到一座紫色*鐘樓的圓頂,有時它發紅,也有時,茫茫霧霭從灰濛濛中離析出黑影,洗印出最精美的”照片”,使它呈現為高雅的黑色*,這就是聖奧古斯丁教堂的鐘樓,它使巴黎的這一景象,具有皮蘭内西①筆下的某些羅馬風光的特征。
但是,無論我的記憶用哪一種筆法來描繪當年所見的情景,我都無法把失去多年的感觸在記憶的版畫中重現。
感觸使我們端詳一件事物不僅把它當作觀賞的對象,而且相信它是獨一無二的。
所以沒有一幅記憶的版畫能獨立地保全我内心生活的某一完整的部分,如同我憶及從貢布雷教堂後面的街上所見到的鐘樓的種種景象,那樣完整地保留着當年的心境。
五點鐘看到它,那是上郵局去取信的時候,隻見它在左面離我們幾幢房屋遠的地方,突然孤零零地矗起它的塔尖,超過一溜屋脊;如果返身想去問候薩士拉夫人的近況,那麼你眼前的那溜屋脊就會随着你走下另一面的斜坡而降低,你知道得在鐘樓過後的第二條街拐彎;如果你還朝前走,向車站那邊走去,你側眼看看鐘樓,它就會向你展示新的屋脊和新的樓面,就象某種固體在它演變的某一時刻突然被人發現;或者,你從維福納河的沿岸看去,教堂的後殿顯得在高處蹲着。
它那鼓起的肌肉仿佛迸發出鐘樓借以向空中發射箭頭的力量。
總之,無論你在哪裡,你的眼光都得落到鐘樓的身上,它總高踞于一切之上,在一個意想不到的高處把房舍召集到它的跟前。
在我的心目中,它象上帝的手指;上帝本人可能隐迹于芸芸衆生之間,我并不會因此而混淆上帝與凡人的區别。
直到今天還是一樣,倘若我在内地的哪一座大城市,或者在巴黎我不熟悉的哪一個地段,為我”指點迷津”的路人把遠處某家醫院的鐘樓或者某所修道院裡高高頂着僧帽帽尖的鐘樓作為标志指給我看,告訴我該走那條街,我的記憶會立刻在那鐘樓的樓身,發現一些蛛絲馬迹,同我所鐘愛、現在已經消失的鐘樓的外貌,多少有相似之處。
如果那路人回過頭來,看看我有沒有走錯路,他會驚訝地發覺,我已把該走的路和該辦的事置諸腦後,一連幾個鐘頭呆立在鐘樓前苦思冥想地追憶,而且在我的内心深處感到從遺忘中奪回來的地盤逐漸變得結實,并得到重建。
于是,我大概比剛才問路的時候更為焦慮地在尋問自己的道路,我轉過一條街……但是……這是在我自己的心中尋問。
①皮蘭内西(1720-1778):意大利版畫家和建築師,他的版畫作品有組畫《監獄》和《羅馬風光》等。
在回家的